齐延年这才意识到他失态了!
他顿时偃旗息鼓,苦笑着道:“小娘子莫怪我激动,您想的真是简单了。我这也是为了他们好,您看,我也不是只带着扬羽一个,这些学徒们,都是要跟着我出去历练的。一来能补贴家用,二来,现在还小,哪怕是吹奏的不好,因为是搭着乐班一起的,不会太受到苛责,可以后呢?总有成年了、出师的一天。”
因为涉及扬羽,郭碧玉不得不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想着。
“别说他们,到现在也还有怯场的呢!当年和我一起学吹笛子的一位师兄,只要当众演奏,就两个腿发抖,止都止不住,最后只得做了编谱子的乐工。
“对咱们这一行来说,歌者和舞者到手的钱最多,乐师其次,编谱子的,可比乐师还差上一大截!
“钱还是其次的,到了寻常富贵人家,出错也不要紧,可大娘子,教坊和梨园属于宫里的云韶府所辖,圣上传召,万一出了错,那不是要杀头?”
郭碧玉倒没担心过最后一点。
如果她记得没错,上辈子扬羽一直是个自由身,并不属于教坊,和那种祖祖辈辈就是在籍乐户的不一样。
齐延年的最后一句话,他自己都觉得挺可怕的,可见这小娘子神色淡然,越发觉得她身份怕是贵不可言,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李一川。
李一川得了长公主的青眼,捧了许多年,甚少亲自演奏,要演奏估摸着也只给长公主听,自然也用不上看别的贵人的眼色了!
他轻声道:“扬羽做了乐师,这些事情总要经历,娘子若是舍不得,养在府里,或者干脆别让他做这一行了,不就行了吗?”
郭碧玉眼睛一亮。
她真是钻进了死胡同,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齐延年看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心里道:不是吧?现在的小娘子真是不可小觑……莫不是真的要把扬羽弄进自己府里去?天老爷啊!这是什么世道!
郭碧玉心里有了主意,正要起身离开,就听外面门又响了,有人道:“师傅,我来还你衣袍。”
郭碧玉一个趔趄,脸色都变了,左右看了看,像耗子一样,“嗖”的一下就窜到了屏风后面。
玉刚也急忙跟着跑了进去。
齐延年都没反应过来,心道:“这都要把人养起来了,还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扬羽手里捧着那套墨青色的袍子,还是湿淋淋的,道:“我洗过了,请师娘晾干了收好吧。”他难为情的笑了一下,“放在家里晾晒,说不定被我爹拿去换酒喝了。”
齐延年接了过来,心慌意乱的将袍子随便搭在椅背上,眼睛不住的往屏风那边儿瞧,心不在焉的道:“呃,你……你还有事吗?”
“没有,我就是来还衣服的。”扬羽也忍不住往屏风那边看去,齐延年脸色就更不对劲了。
扬羽突然想起来几个师兄弟平时偷偷说起来的关于齐师傅的流言,脸上忍不住微红,撤回了目光道:“若是师傅没有事吩咐我,我就回去了。”
“我没事,你回去吧。”齐延年刚说完,又觉得不对劲,急忙道,“等等!”
扬羽不明所以的静静站在那里。
“咳咳。”齐延年佯装淡定道,“今日你吹奏的很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无缘无故的,王家的二郎君对你这么刁难,为师这里准备了一份赏钱,数目不多,你拿回去,也免得你爹苛责。”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些散钱,放在桌案上。
扬羽没有拒绝,走上前去仔细的放到一个钱袋中,又揣在怀里收好,道:“谢谢师傅关照我。”
齐延年叹了口气:“师兄弟们的话,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扬羽微笑道:“嗯,我省得,师父放……”
“心”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屏风后面“啪嚓”一声,似乎是什么摔碎了,紧接着传来一声轻呼声。
扬羽愣了一下,然后便大步向那屏风后面走去。
转到屏风后面的瞬间,他就看见一个淡粉色的人影闪过,个子不高,娇小玲珑的,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那小娘子快速的跑出了房门,她身边儿还跟着一个比她高了许多的小厮,两个人一起张张惶惶的向院门那边跑去了。
“等等——”
扬羽急忙追了过去。
只剩下屋里的齐延年目瞪口呆。
他有点转不过来弯儿,这小娘子跑什么啊!反正看样子都有了主意了——哎?齐延年突然一拍额头,这小娘子的行事,倒和传言里的那位六公主很像。
听说六公主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小女儿,从小就养的骄纵无比,经常出宫闲游。
有长公主捧着李一川在前,有样学样,说不定六公主也看中了扬羽呢?
齐延年几乎能确定了,这小娘子一定是六公主!
六公主正在屋里摆弄早先郭碧玉送来玩的那套小小的虫珀,突然接二连三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荣女吏递了帕子过去,她随便擦了擦鼻子,道:“也不知道谁又说我坏话呢。”
荣女吏便笑道:“怎么会有人说公主坏话?我看是有人惦记公主了。”
六公主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好无聊啊……也不知道薛家八娘到底有没有赔那位郭大娘子琥珀,你让人看看,郭府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是。”
“我不太能跑,现在跑不动了。”郭碧玉气喘吁吁的道,“你替我拦他一下啊。”
玉刚嘴角抽了抽,心道:您这还叫不能跑?你几乎跑了半片西城了!他回过头,又想,这扬小郎也够能追的……便转过身,拦在扬羽面前,摆出了豪奴的嘴脸道:“你还有完没完了?追什么追?”
扬羽脸色微红,额头上浸出汗珠,胸膛也起伏的厉害,却向玉刚身后张望,道:“那位小娘子……”
“小娘子也是你叫的吗?我家娘子欠你钱了吗?”
郭碧玉没跑远,见玉刚把人拦住了,便停了下来。
她远远地站着,玉刚到底要比扬羽年岁大一些,张开手臂一直拦着,虽然她看不真切,却依稀能感到扬羽似乎颇为焦急。
也不知道二人都说了些什么,扬羽趁空便从玉刚腋下钻了过去。
郭碧玉见他又使出上元夜那天的手段,忍不住笑起来。
这招仍旧不灵,扬羽一下子就被玉刚从后面抓住,却还是一直向郭碧玉这边儿张望,玉刚又不知道大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一直拽着他不肯放手。
结果就听见“呲啦”一声,扬羽的那袍子本来就破旧,这会儿干脆成了两片了!
玉刚当然吓坏了!
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可大娘子对这位扬小郎极看重是真的。
他这样一愣神,扬羽便从他身边儿一溜烟的向郭碧玉这边跑来。
郭碧玉也愣了,一时间也忘记了她原本也是要避开扬羽的,只顾着看他跑得越来越近,一只手紧紧的抓着破的袍子,生怕棉絮跑了出去。
这幅样子是有多么狼狈而好笑啊。
郭碧玉“噗嗤”的一声,想笑来着,却哭了起来。
这一哭,就停不住了。
扬羽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个子也没有比她高多少,却仔细的调整了一下站立的方向,恰好挡住了吹到郭碧玉脸上的寒风。
原本被猎猎寒风吹动刮到郭碧玉脸上的碎头发丝儿,此刻安静了下来。
扬羽纯黑的双眸明显的带着喜意,又有些不解,他嘴唇微微张开,可又合起,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他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儿便透露出了一抹惆怅。
良久,他才柔声道:“我只是想问小娘子事情,若是惹了你不高兴或吓着你了,请小娘子原谅我唐突。”
郭碧玉抽抽涕涕,听了这话,缺了门牙的嘴张的更大了,哭声也越发嚎啕。
他就是这样的,这才多大的一个小孩儿呀,干嘛这样照顾旁人呢?
他爹那个样子,他有没有片刻能像她一样无忧无虑只是个小孩儿的时光?
郭碧玉心想,那肯定是没有了,别说做小孩儿的时候,就算是长大了以后,也……
上辈子扬羽倒霉遇上了她,绑在了一处过活,他从来不曾对她皱过一下眉头,从来都是像今日这样柔声缓语,从来都是带着微微笑意,可他——似乎在她的记忆里也不曾开怀大笑过。
她狠狠的擦了两把眼泪,这会儿玉刚已经奔了过来,满脸焦急:“大娘子,他……”
郭碧玉深吸了一口气,道:“没你什么事,你去把雀儿找着,到这里等我,不然她该丢了。”
说罢她一把拽住扬羽的袖子:“跟我过来!”
现在不是上元夜那晚后有追兵的时候,所以走的也没有那天晚上逃命那般急切。
扬羽看前面的小娘子身量娇小,也才是个牙都没换完的小丫头呢,他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可他却很喜欢被她拉着走的感觉。
两个人不一会儿就一前一后的上了城墙。
郭碧玉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攥的她手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