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玉这边儿,先前的奶妈吴妈老家在南边,既然用不上她了,她便请辞了。
后来郭碧玉给郭良玉手底下配了一个槐妈,加上四个丫头,都是过到费氏名下以后才买来的,怕的就是原先有什么旧人在郭良玉身边儿嚼舌根。
这五个奴婢,平日只围着郭良玉打转,其实论差事,是极轻省的。
可有的人就是贪心不足。
她们无论是玉锦阁还是东院其他地方,一点儿也插不上手,每个月就领那么几个死钱,一举一动,都要向玉锦阁禀告,支取什么东西,也要玉锦阁批示。
可大娘子自己却过得逍遥自在,想出门就出门,想用什么就用什么——她用的还不是长房的钱!
一想到大娘子多用一文钱,小郎君这边儿就少一文钱,几个奴婢哪还能坐得稳?
日子久了,旁人煽风点火,她们也觉着既然郭良玉已经是嫡子了,又是长房唯一的男丁,住在栖云居里,哪有被大娘子那边管的道理?再说了,大娘子早晚都要嫁人,这东院本来应该是郭良玉这边儿说了算才对!
槐妈看青燕从里面出来,得意地道:“青燕,还不快把你们小郎君迎进去!”
“谁们小郎君?”黄鹂厉声道,“话要说明白,玉锦阁院子里上上下下都是大娘子的人,亲如兄弟两个,西院的奴婢们也不会把咱们东院的郎君、夫人当成他们的郎君、夫人。”
玉喜弯下身子对着郭良玉耳语了几句,郭良玉便大哭起来,撒着泼的叫道:“这不是我家吗?我怎么来不得?我非要进去!我非要进去!”
“哟——”黄鹂抱着胳膊道,“小郎君,这话是哪个乡下来的土货教给你说的?什么时候见到做兄弟的往自己嫡姐闺房里闯?你还小不懂事,有的奴婢撺掇着主子不要脸面,可咱们大娘子还要呢!”
青燕走近了,道:“黄鹂少说几句。”
槐妈还以为玉锦阁里面儿没出屋的大娘子气势弱了,脸上一喜,忽地又听青燕接着道:“和这种货色较什么劲儿?”
“你……”槐妈指着青燕。
青燕就像看垃圾似的,偏过头去,道:“大娘子说了,打出去。”
这话自然是对雀儿说的。
雀儿立刻来了精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槐妈和玉喜,把两个人看得浑身一抖。
听说大娘子手底下这个雀儿是个混不吝,偏偏老夫人说她人傻没有坏心眼儿,主母费氏说她天真烂漫,平日里是大娘子最宠着的一个丫头。
这丫头的拳头厉害,上次把厨房的婆子揍了,足有半个月都还是鼻青脸肿的呢!
这会儿真要动手,这丫头肯定不会打小郎君,那肯定向她们两个身上招呼啊!
槐妈不由自主地往小郎君身后挪去,色厉内荏地道:“你、你敢?”
“大娘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雀儿“呼”地一下就跳了过去,槐妈“嗷”的一声,吓地绕着郭良玉跑,边跑边喊道:“救命啊,小郎君,这丫头要把老奴打死啊!”
雀儿追着槐妈,可她又不死心眼儿,逮到机会,先给了看热闹的玉喜一巴掌,玉喜觉得半边儿脸都火辣辣的疼,嚎着就往外跑,她跑了几步回头一看,槐妈也抱着头出来了!
俩人把郭良玉一个人扔那儿了!
待要往回走,就看雀儿挡在院子门口,对她们龇牙咧嘴的挥拳头。
郭良玉哪见过这阵仗,一会儿喊“槐妈”,一会儿喊“玉喜”。
两个奴婢又想把郭良玉弄出去,又打不过雀儿,门里门外凄凄惨惨的听郭良玉哭得可怜,也是没个主意,最后还是槐妈,道:“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喊人!”
这边儿郭良玉看见槐妈走了,玉喜又不敢过来,抱着雀儿的腿直晃:“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雀儿原本就是个贪玩的,早已经忘了大娘子交代过“打出去”,回身道:“你不是吵着闹着想进来吗?现在怎么又想出去?晚了,偏不让你出去!”
郭良玉绕过她就往外跑,结果跑了几次,都是没几步就被雀儿拎了回来,干脆也不跑了,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他淡黄色的绸缎衣服一会儿就滚的全是土,嘴里口齿不清地喊道:“郭碧玉!你出来!你这商户女!”
原本青燕还要责备雀儿逗弄郭良玉,这会儿听郭良玉嘴里直呼大娘子的闺名,全无敬意,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低声道:“别拦着他,看看他都说些什么。”
外面的玉喜脸都白了,可黄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身边,显然是不让她阻拦郭良玉。
“……整天往外跑,谁家娘子像你!”
“浑身全是铜钱味儿……我没你这样的嫡姐!丢死人了!”
“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不知道,别家的姐姐们都愿意和二姐姐一起玩,都嫌弃你……”
“你是嫉妒我……我做了嫡子最不高兴的就是你!你有本事就把我送回去……我找我娘去……”
“你和你娘……把我亲娘弄死了……是不是……”
郭良玉才六岁,嘴皮子也不利索,这些话说得也断断续续,还说错了不少地方,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谁教他的?
青燕和院子里锦鹮她们几个互相使了眼色,心里边儿都是一个想法:这要没人教唆,鬼才信他这么点儿大会说这样的混帐话!
郭良玉喊着喊着,发现周围早都没了动静,他嫡姐正站在玉锦阁门口,一对凤眸冰冷冷地看着他呢!
他顿时就打了一个嗝儿,生生的把下面的话都吞了回去。
郭碧玉冷冷地道:“把他给我带进来。”说罢转身进了屋子。
郭良玉哆嗦了一下,他一直很怕这个姐姐,从小就怕。
郭碧玉坐在妆台前面,青燕细细的给她画着长眉,她斜瞥了一眼这个庶弟——不,现在就是嫡弟了,想不嫌弃都做不到。
“去给他好好洗洗,换身衣服。”
雀儿二话不说,拎着郭良玉就走了。
不多时他被洗白净了,郭碧玉已经在二楼等他了,他在桌案面前站着,看着郭碧玉猩红的丰唇,顿时嘴角就往下瘪。
郭碧玉道:“敢哭出来,我就把你扔下去。”
郭皋原本得郭碧玉这个女儿就不早,郭良玉则更晚,郭碧玉还记得上辈子这个庶弟和她一样儿,彻底被养成了废物。
她呢,是瞧不起自己爹妈,所以拼命向二婶母、二妹妹靠拢,努力要拜托“商户女”的身份,跻身名门闺秀的行列。
而她这个庶弟郭良玉,一边儿瞧不起郭皋和费氏,一边儿被一群不知道怎么结识的二世祖花着家里的钱胡天海地,小小年纪,不是逃学就是打骂先生,不到十岁的时候就敢进青楼,和费氏之间更是形同水火……
她总以为郭良玉还小,还有时间管——可这会儿她也意识到了,再不管,怕是真的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郭碧玉就只想揉太阳穴。
她不会管孩子啊!
可是从上辈子的经历来看,郭皋和费氏,把两个孩子养成这样儿,很显然,说不定还不如她呢!
郭碧玉清咳了一声,道:“把东西送上来。”
不多时郭妈端了碗酥酪上来,里面洒了碾碎了的坚果仁儿和葡萄干儿。
“吃吧。”郭碧玉道。
郭良玉眼睛亮了亮,却没敢动。
郭碧玉眉毛一竖,道:“怎地六岁了还不会自己个儿吃东西吗?”
吓得郭良玉急忙端起碗来,吃一口,看一眼嫡姐。
郭碧玉也不理他,上午的时候郭良玉都要吃这么一碗酥酪,他的吃穿用度都经过她的手,她怎么会不知道?
等郭良玉吃干净了,青燕又端了一碗清水伺候他漱口,郭碧玉闲闲地道:“你知道刚才吃的这碗酥酪,多少钱么?”
郭良玉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
“这一碗,起码也要一百文钱,还不包括上面洒的东西。”郭碧玉看着那个空碗,“你知道一百文钱是多少么?寻常的年景,五文钱能买一斗米,这一斗米,够你这么大的孩子,吃两个月。”
郭良玉的眼珠子瞪大了。
“而你,每天都要用这么一碗。”
“我、我们又不是吃不起。”郭良玉道。
“是,我们能吃得起。”郭碧玉语气突然严厉起来,“那又是谁给你的底气,敢嫌弃爹娘是商户?”
“青燕。”郭碧玉道,“再跟咱们家这位不懂事的小郎君说说他这身衣服。”
青燕柔声道:“小郎君现在这套衣服里衣是素绢所做,外衣是春装,用的是苏杭那边的上等绸缎,奴婢不像墨鸦那么懂行,可估摸着里里外外怎么也要千八百文往上。”
郭碧玉“啧啧”了两声,身子前倾,阴沉沉地道:“郭良玉,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费钱啊?在坊市上买一个你这么大的僮儿做小厮,也就一、两千文呢!还能干活儿!你除了能胡闹,还能做什么啊?”
郭良玉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是觉得很吓人,带着哭腔道:“姐姐,你不要把我卖了。”
郭碧玉一拍额头,道:“把你卖了?这主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