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在话,若是怕人议论,郭碧玉连家里的生意可就都不碰了!
自从活了回来,她做得那些事,不说惊世骇俗,可也算得上是特立独行了,可旁人的眼光和闲话算什么?
要是在意这些,安安静静、安分守己地做个二妹妹那样的闺秀岂不最好?
可那样的话,她不是还是要活成上辈子的样子?
没法保护爹娘和良玉,更没法保护扬羽……
她只能踩出另一条路来。
想到这里,郭碧玉的脚步便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黄鹂和青燕急忙快走一步,在她前面儿将雅间的珠帘挂在两边的玉钩上。
仙客来五层楼的房间围绕着天井而建,天井中间是一个略高的台子,形成了一个中空的楼阁,面向里侧的这边设有围栏,方便客人观看、聆听。
这五层楼中,二楼的位置最好,因为乐师和歌者献演的台子就正好在二楼,也就是郭碧玉所在的这个楼层,是专门为出得起高价的贵人们设置的。
为了饮宴之时还能观赏歌曲、欣赏曲乐,雅间并没设置门墙,只用红漆雕花栏杆隔起,幔帐轻纱、珠帘略作遮挡,每个栏杆柱旁都摆放着兰草和菊花,煞是雅致。
郭碧玉迈步进了雅间,一众丫鬟奴仆这才次第而入,站在她身后一字排开。
珠帘也没有再放下,她没有什么要遮遮掩掩的事情——在她看来,每一个这样的夜晚,最简单不过,只不过是她欣赏一位乐师,过来捧场而已。
虽然仙客来的茶水也是好茶,但郭碧玉鲜少饮用。
一来傍晚了,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儿,几个丫头都拦着她不让她饮茶;二来,这茶又没有她爹娘给她的好,所以她只偶尔用点鲜果点心或者丫鬟们自己带来的蜜饯。
郭碧玉落座好一会儿,议论声才随着各个席面之间送菜送酒的小厮奔走而渐渐落下,红烛耀目,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之间,人声鼎沸,来此饮宴的名流、文士们不是题诗作赋,便是怀兴高吟——像郭碧玉这边一直安静的角落,却是没有几个。
她静静的看着中间的台子,台子之后的纱帘内影影绰绰有人在,她的双眸便微微弯了起来。
不多时,那纱帘一掀,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里面现了出来。
扬羽穿着普通的青布衣衫,眉目素淡,如同远山绰约,他神态淡定的将椅子正了正位置,青布的发带便随着他一颔首从脑后垂到了耳侧,益发显得脖颈修长,身姿如竹。
他双手执笛,抱拳环施一礼,整个仙客来的五层楼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才朗声道:“在下乃乐师扬羽,今为在座诸君吹奏一曲《秋风引》,以佐诸君诗兴。”说罢,他撩袍坐在椅子上,一管碧玉色的长笛横在了唇边,修长的手指便在这一抹翠色之上舞动起来。
青燕是第一次跟着郭碧玉来到这里,听到旁边的闲言碎语,感到投过来眼光,浑身都不自在,一颗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儿,一双手紧紧握着,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
她不安地看着旁边的黄鹂等人,看起来没一个露出什么担忧的神色——她不能明白!若是大娘子要照顾扬小郎,出些银钱就是了,何必这样抛头露面的?这叫人怎么看?这样的荒唐事,传到府里可怎么办,被郎君和主母知道了,岂不是要活活打死她们这些做奴仆的?
可她也不敢劝大娘子!
笛声清扬处如同流水,偏巧流水之上又有片片红叶;繁复处如同遍地金菊,随着扬羽的指法一团一簇的盛开。
曲音缠绵不绝,飘飘悠悠地响彻在五仙楼内。
再怎样好听,青燕都没有心思欣赏,她低下头,侧目偷偷向郭碧玉望去,见郭碧玉望向扬羽的双眸含着流光,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整张脸庞仿佛会发光一般,洋溢着欢乐、赞赏、欣慰,还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一曲已毕,余韵仍在。
懂的人,会在这时闭目再回味一番。
郭碧玉听得心神舒畅,青燕听得提心吊胆,其他奴仆则是听得崇拜不已,尤其是雀儿,还没眼色地拉着青燕低语道:“好听吧?上次扬小郎是唱了一首曲子,可好听啦!上上次也是吹的笛子,和这个曲子不一样,也跟仙乐似地。”
青燕看着她就知道跟着傻高兴,一点儿也不知道为娘子担忧,忍不住道:“你真是个傻丫头。”
“我怎么傻了?”雀儿不服气道。
郭碧玉也不恼怒,听凭她们在后面嘁嘁喳喳地说悄悄话,目光却粘在扬羽身上,生怕少看了一眼。
台上的扬羽再度向四个方向长揖之后,才进了台子后面的纱帘之内,纱帘随着风儿飘拂了一阵子,他向来都是献演结束后便离开,从不应邀去宴席之侧,就更增神秘之感。
他这样的人,笛音已经如此出色,人品气度却是更佳,笛音声悄,人影杳然,更是让宾客们起了倾慕之心和结交之心!
须臾之后,第一声掌声从楼上响起,这一声响,便如带起了一片浪潮,浪潮过后,每一层都有仙客来的小厮游走于各个房间和席面之间,若有赏赐,便是通过他们报出。
待等再无人报赏,郭碧玉才点头示意。
郭碧玉的赏赐总是最后一个报出,会比最高的赏赐再多一缗钱。
扬羽从和仙客来这里签了契约,在这里演奏已经有四个晚上了,郭碧玉从一开始到现在,每次都是这样,从无例外。
她的赏赐一经报出,不远处的一个隔间之中便有人抚掌笑道:“有意思。”
“郭家这位大娘子,四个晚上无一不是这样赏赐。”
“西林慎言,衡玉可在座呢。”
这宴席的另一侧,一个锦衣郎君手中紧握着一只酒杯,脸色并不是特别好看,因此使得他俊秀儒雅的脸庞有了继续阴鸷之色。
“抱歉抱歉。”刚才发话的人抱拳道,“饮多了酒,唐突了,衡玉千万恕罪。”
那郎君正是郭衡玉。
既然对方开口道歉,他虽然心情不好,却也不能继续沉着脸,便道:“无妨。”正这会儿却看见郭碧玉那边又有了动静,他额头两侧的太阳穴跳的厉害,也不知道这个长房的堂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郭碧玉没有要做什么,她只是要走了。
她就为了看扬羽才来的,扬羽演奏完,她又对其他乐师完全没有兴趣,不走干嘛?
她戴上了帷帽,青燕和黄鹂照旧走在她身侧,扶着她走出了雅间,身后又是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跟在后头,脚步声整齐地下了楼,当真是旁若无人!
虽然她真的只是听完了扬羽的曲子简简单单地离开而已,可给人的感觉偏偏却嚣张得很!
郭衡玉看着她这般举动,脸色益发的难看。
旁边那个叫西林的笑道:“衡玉兄莫不是第一次来仙客来?”
郭衡玉缓和了神色,道:“喻贤弟,并非如此,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只是不曾遇到过这样的阵仗。”
另一人道:“这也难怪,这个叫‘扬羽’的乐师前不久在长公主寿诞那场花江夜宴上成名,最近在上京声名鹊起,仙客来立刻邀请了过来,每逢月初和月半过来演奏,到了今日来了四次了,令堂妹,也来了四次了。”
“上京的小娘子们喜好雅乐也是寻常,衡玉不必太过介怀。”喻西林道。
这话题是他引起来的,自然有意消除郭衡玉的不快,向刚才那人打趣道:“印兄倒是次次都来,衡玉的堂妹怎么便来不得了?”
那姓印的名叫印天南,花江夜宴那晚也在,他是个好玩笑的人,便道:“我虽然次次都来,可是个财神爷甩袖子——蹦子儿皆无,不像郭大娘子这般阔绰,这一缗两缗算什么,花江夜宴那晚才叫大气!”
郭衡玉倒不是一点儿传言都没听到,就算是郭府西院里面,影影绰绰的也有人私底下谈论。
只是他一直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长房再有钱,怎么允许她一个女儿家这般行事,还给出去一匣明珠?必然是旁人捕风捉影、夸大其词!
而今听到印天南再度说起,脸色更加不好,道:“印兄说的是真的?我这位堂妹赏赐了一匣明珠?”
“自然是真!那晚上去的人可都听见了,内侍唱名唱的响着呢!”印天南看向另一侧含笑不语的季云起道,“是不是,云起兄?你那晚不也在吗?”
季云起笑着饮了一盏酒,道:“今晚月色好,咱们是来吟诗作赋的,提衡玉贤弟家的女眷作甚?背后道人长短实在失礼,不提也罢。”
他们这一拨人,都是明玉山承泽书院的学生。
虽然届次不同,但季云起、杜实春、郭衡玉与这个喻西林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学业有成自不必提,偏偏四个人都相貌出众,人品端方,出身也好,备受师长好评,更受同辈推崇,因此合在一起得了一个“明玉四秀”的美誉,这才互相结交、熟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