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可行。”柳时元兴奋道,“要知道,在上京羁留的书生,其实大多数家境并不好,郭大娘子您对这上京吃穿用住的价钱应该再熟悉不过了,哪一样便宜?他们留在上京,手中拮据的很,只是其中良莠不齐,有的是真有才情,有的却是草包,大娘子若要‘买诗’,却也不能什么样儿的都要。”
“这个自然。”郭碧玉喜道,“您这么一说,我心里豁然开朗。”
她边踱步,边道:“光是‘买诗’来咏唱,倒显得我格局小了。来盛世华音的客人都不会是一般人,总会有人别具一双能赏识有才之人的慧眼,有才华的人,他写出来的东西我会请最好的乐师谱曲吟唱,助他成名,让他的诗句名动上京,让他的人不至于有遗珠之憾!”
“啪啪啪!”柳时元鼓掌赞道,“郭大娘子当真心胸不输男子。”
郭碧玉莞尔道:“柳先生可别夸我了,我是个小娘子,才这般大方,我如果是男子,打死我也不会资助这些考场上的‘敌人’呢!”
她爽直开朗,不说虚言,这点一直是柳时元极欣赏的,便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大娘子的意思,我懂了。”
拿了主意来问他,只是一小半儿用意,另一大半儿,则是希望柳时元帮忙搭个桥。
郭碧玉诚挚地道:“柳先生冰雪聪明,这世上,乐师是低贱卑微的,无论怎样洁身自好,努力精研技艺,可在很多人眼里还是供人取乐的存在。”
柳时元待要说些什么,郭碧玉又道:“而士农工商,士在最上,商居末流。我这样一个行商的女子,要为乐师,向读书人求诗歌来吟唱,就算是有酬劳,也是难如登天。这是事实,我知道有才华的人不乏孤傲之辈,便是权贵下令,都未必肯遵从,更不要说我了!我要去贸然提出,怕人家以为是一种侮辱,所以我才想拜托柳先生。”
说罢,郭碧玉屈膝施礼。
这世界上,聪明人不多,有自知之明的人也不多,柳时元却觉得郭大娘子是其中的一个。
求诗这件事情,其实也没有郭大娘子想的那么难,皆因时人以风流为傲,每年不知道多少读书人新来上京,流连于平康坊那一片红巾翠袖之中,吟诗作赋赠予佳人的可不在少数,难道就比赠予乐师更体面?
更有才子们眠花宿柳,几乎就靠相好的娼妓来养活了,又有哪门子自尊自傲?
想到这里,他郑重道:“我愿意帮郭大娘子尽力一试。”
郭碧玉这才展颜笑道:“多谢柳先生。”
实际上,她还有没有说出口的话。
而今无论是在云韶府,亦或是上京之中,常见的歌舞戏翻来覆去不过就那么几处,常演的话,无论多好看,也不耐看了,所以她还要收一些行卷。
行卷可是文人用来敲开达官贵人门扇的敲门砖,只是里面内容不尽相同,有的擅诗词,有的擅策论,汇集一卷,递到未来可能做房师的大人家中。
策论自然不是郭碧玉要的,她要的是那些写着传奇本子的行卷,最好故事新奇,词句艳丽。
只是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还急不得。
等求诗这件事情做成了,再求行卷,自然就方便的多。
郭碧玉道:“柳先生若是有了人选,不妨先请到盛世华音一会,我会叫人帮您留一个房间。”
柳时元笑道:“这么看来倒是我赚了,谁不知道郭大娘子的盛世华音一屋难求?”
二人相识一笑。
柳时元看到的是借由郭大娘子展开的一片他可能自身无法经营的人际圈——这圈子里,自然还包括那些未来可能会打交道的达官贵人。
郭碧玉看到的,则是盛世华音金光灿灿的未来。
临近年关的时候,上京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还没消融的时候,落魄诗人姚文琢的一首《江雪》传遍了上京。
随着这首诗的流传,关于这首诗的佚事也传遍了上京,在文人中口口相传,被老百姓津津乐道。
因为这诗歌是从盛世华音传出来的。
当时屋内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窗帘之外,是洋洋洒洒落着雪的曲江池,远处的芙蓉园中,月色下的红墙碧瓦上披霜挂雪,如同镶了一道道的银边。
岸边的树枝如同琼玉凝结,沿岸积着一片如同最洁白的酥酪一样的雪,被雪映衬的格外幽深漆黑的池中,一道道游船燃着红灯而过,从盛世华音的楼上,还能隐约望见其中人影晃动。
就在大雪的当晚,乐师们轻按檀板,悠扬的乐声中,扬羽的声音响彻了盛世华音,甚至遥遥传到了曲江池畔。
歌声悠扬如同旷野飞雪,清亮如同江畔水声。
一时间,就连应召前来的歌伎都停下了娇声软语。
赏雪,饮酒,拥暖炉,环珠翠,品诗文,听妙曲。
人间仙境,不外如此。
这如果不是世间最怡然自得、最雅致的享受,还有什么是?
扬羽对这首诗的演绎自然不用多做夸耀,他现在是上京之中已经足可以与仇十郎相提并论的闻名乐师。
最让人兴奋的是,多年不第的老秀才姚文琢,靠着这一首诗便翻了身,出了名。
这一曲听毕,听说有不少贵人从中听出了高妙之意。
第二天便有贵人寻到了姚文琢容身的破屋,相谈半日之后,以牛车相迎,直接聘到了府中,以为贵宾。
去晚了半日的,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姚文琢多年不第,又不英俊,也不潇洒,年岁大了,就是一副落魄中年的模样。他平日里既不喝酒,也不饮宴,更不去花楼,最爱的事情就是窝在屋子里琢磨诗句,常常弄得满嘴是墨,邋遢之极,就连街坊邻居都不待见他。
而今就凭着一首交给郭大娘子的诗,就靠着盛世华音翻了身,谁不说他撞了大运?
一时间盛世华音的生意一下子排到了年后。
这可不光是一首诗的功劳,而是由这首诗而引发的连环的效应。
对于盛世华音而言,时时有新词,月月有新声,以及每个晚上乐师配置上的不确定性,是一种吸引和留住贵客的保障,总唱陈词滥调,那可就不新鲜了,就算是宫里头的霓裳曲,听十遍也腻了不是?
可乐师们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请来好诗作的,来盛世华音的乐师名声又都不小,水平烂的,实在下不去口,像盛世华音十天半个月就能拿到一首堪称佳品的诗作,且还愿意提供给他们来创制曲乐演唱,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具有太大的吸引力了!
而对于那些上进无门的文人们,仿佛盛世华音就是另一个能吸引考官、房师大人甚至王侯目光的途径,别说郭大娘子还给钱,就是不给钱,能在盛世华音这个地方让顶尖的乐师吟唱自己个儿的诗作,那可也能名声大噪了!
到了这会儿,各个诗篇就如同雪片一样,送到了盛世华音这边。
郭碧玉可不是什么都要。
这会儿她不缺诗作,转而却将这些诗篇都送到了瞿长青那里。
瞿长青有个梨山文会,里面的文人常常作诗加上互相品评诗文,一旦挑出好的,郭碧玉出钱,帮他们出集子,只有一个要求,被选到集子里的诗,只有盛世华音能首唱。
被筛下去的,自然原诗退还——这件事郭碧玉做得也厚道,绝不叫人知道谁送了诗作,谁没被选上——她可不做这打人脸的事儿,不但不做,还叫人把梨山文会的评语也誊写了一份,一并装在信封里送回去。
在她看来,这都不是事儿,结个善缘呗。
这么一来二去的,过了年到了开春春闱之前,上京里面再提及郭大娘子,再也没人将她当成一个单纯的商户女子看待了。
上京之中,有谁不知道盛世华音?那是显赫的权贵们最喜欢去消遣的地方!
有谁不知道华音曲社?那里面都是最顶尖的乐师才能加入,谈曲论艺!就连李一川都去过两次,厉害不?
又有谁不知道梨山文会?这文会的后头,就有郭大娘子的影子!
有了这样的基础,郭碧玉才开始收集行卷。
传奇本子,写的人少,即便能写出来,也还带着文人咬文嚼字的晦涩劲儿,既不顺口,也不香艳,郭碧玉扫了一眼,就算她不懂行吧,也知道这不能拿来直接用。
这事儿急不得,她便带了收过来的十来个本子,去了盛世华音。
这个晚上,是有一场歌舞戏的。
只要晚上有扬羽的时候,郭碧玉都要过来。
她知道扬羽大部分时候即使不登台也会在这边压场,可她却没法子每天晚上都过来陪着扬羽。
虽然郭皋和费氏知道她这边盛世华音是个不得了的大生意,对她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她也不能做得太过,一个小娘子见天儿夜里往外跑……她就算是自己个儿不在乎,可也怕她爹娘忧心。
郭碧玉明白,她已经够不让人省心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