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过张氏吃过早饭,纳兰如意便抱着这几日积攒下来的脏衣服到小河边去洗。
冬天的衣服本就厚重,加上喝水冰凉刺骨,纳兰如意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冻得通红的小手伸出来在唇边呵一呵气。
动作熟练的用洗衣杵在衣服上敲敲打打,纳兰如意反而觉得有些热了,便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却见一双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堪堪停在面前。
纳兰如意顺着那双鞋往上望去,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美丽的少妇。
纳兰如意略略思索了一下,冲着那少妇笑了笑,道:“原来是朱大嫂子。”
原来这容貌艳丽的少妇真是村头朱家三儿子的媳妇朱杨氏。这朱家也算是村里少有的富裕人家,故而杨氏嫁过来之后衣食无忧,过得也是称心如意。只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仅仅过了两三年,这朱三郎到海上进货时,船被海浪打翻了,人也葬身在万顷波涛之中,这杨氏自此就成了寡妇。
杨氏成了寡妇后,生活条件反而比以前更好了些。原来那朱家怜惜儿媳新寡,又可怜儿子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因而对这儿媳可谓是千怜百宠。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全都紧着杨氏挑选,甚至放出话去,等朱家二老百年之后,这朱家的家产全都交给杨氏。当然,前提条件是这杨氏肯为朱三郎守一辈子。杨家家境贫寒,杨氏的父母对着这嫁出去的女儿自然视为泼出去的水,声明万事由着夫家做主。而杨氏本人过惯了这种好日子,不愿意再回到娘家去挨穷受苦,又贪着夫家的财产,因而对这种做法倒也毫无异议。
只是杨氏正值青春妙龄,身边却没有一个可心人儿,只得挨着两个老人过活,心下自然也是万般不舒服,因而人也变得古怪起来。平日里在村里就经常说话阴阳怪气,对那些贫困的家庭自然是诸多嘲笑,对那等家境富裕,阖家欢乐的家庭更是嫉妒不已,巴不得一张嘴给人家搅和的家破人亡才好。对纳兰如意这位官家小姐,杨氏初时可谓是又敬又怕,又敬又怕的自然是御史府的权势。纳兰如意初来时,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精细绸缎经府邸的巧手裁缝精制而成的衣服,戴的是李氏送的荧光熠熠生辉的华丽珠钗,再加上纳兰如意生的容貌清秀,虽然不爱说话但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大家小姐气质,这让自诩美人的杨氏看的眼红,心中对这官家小姐嫉妒不已。
哼,要是我也投个好胎,当上官家小姐,穿上绫罗绸缎,必然比这身量不足的小丫头强上千倍万倍!
杨氏哀叹自己的命不好,小时候就出身贫寒吃了不少苦。长大以后嫁了人,男人老实厚道,什么都听她的,本以为这样就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道那横行短命的死鬼就这么突然的舍她而去了,留下她呆在这个家里守活寡。公公婆婆虽然对她也不错,家境也算得上小康,可是跟那御史府邸的千金比起来,她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自卑而又不平衡的杨氏自此以后便恨上了纳兰如意。
后来,御史府一直没有人来看过纳兰如意,而纳兰如意后来又饱受张氏虐待,身上稍稍值钱的东西都被张氏搜刮干净,吃的也是些粗茶淡饭,每日都要干许多家务。村子里民风朴实,稍稍知情的人都对这可怜的小姑娘十分同情,东家大妈看她出来洗衣服顺手就帮她洗上几件,西家大婶看她出来放羊便塞给她几个自家烤的土豆。惟独杨氏,对这位落了难的千金小姐的遭遇可谓是幸灾乐祸到了极点。看她出来洗衣服便悄悄的给她洗干净的衣服上踩上一脚,路上遇到她便对她冷嘲热讽几句,直到把纳兰如意这可怜的小姑娘欺负的眼泪汪汪,杨氏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今天,正好在小河边上又遇到了出来洗衣服的纳兰如意。杨氏刚刚因为小事跟公公婆婆吵了一架,把两位老人气的够呛。正是一番恼怒得不到发泄之时,却正巧遇到了来小河边上洗衣服的纳兰如意。
杨氏的丹凤眼滴溜溜的一转,口中笑道:“吆,原来是纳兰如意妹子啊。前几日嫂子我听说你病了,今日可好点了呀?也难怪,你素来是千金小姐的身子,比不得我们那就是干活受苦的命。这不,听说你才洗了几件衣服就累的晕了过去了,你可要小心些呀。”
旁边便有些婆子,妇人掩着嘴巴偷偷笑了开来。
纳兰如意微笑着答道:“纳兰如意这几日不小心染了风寒,这才病了几日。纳兰如意小时候受爹娘怜爱,确实对家务事不太擅长,比起朱家嫂子这种自幼干惯了的自然差的很远。对这些不过没关系,这些活儿干多了自然就熟能生巧了。”说吧,她像那些四周的婆子,妇人笑道:“还请诸位婶婶和嫂嫂们多多教教我。”
那些婆子妇人都是些纯朴善良之辈,见纳兰如意温文尔雅又有礼貌的样子,心中倒觉得这姑娘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千金小姐,说起话儿来像一阵清风似的,吹得人心里舒服极了,便纷纷笑道:“姑娘言重了,姑娘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我们。我们虽然比不得姑娘有学问能识文断字,这家里的活我们还是干惯了的。”
纳兰如意便调皮的冲着那妇人一抱拳,笑道:“那纳兰如意就谢过成婶婶了,到时候纳兰如意有什么不会的,还请成婶婶不吝赐教了。”
纳兰如意这番插科打诨的做派倒让气氛变得轻松多了,素日里那些婆子妇人只觉得这丫头经常低着头在那沉默不语,哪怕被人欺负了也只是垂下头小声抽泣。谁知道这丫头现在竟然变得这么活泼灵巧,被杨氏这么刻薄一番倒也没有掉眼泪,其落落大方的姿态倒让这些婆子夫人们赞叹不已。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小姐,比起那些个小家子气的就是不一样。
杨氏这番刻薄之词倒是被纳兰如意轻轻巧巧的推了回来,心中十分着恼。该死的,这丫头说什么自幼干惯了的,这不是摆明了嘲笑她出生寒微自小干农活长大的吗?这个死丫头,居然敢这么羞辱她!
杨氏心下懊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笑盈盈道:“纳兰如意妹妹这病了一场后,嘴巴倒是比原先厉害的多了。”
纳兰如意并不说话,只抿嘴笑笑便低头洗衣服。
杨氏却绕到她身旁,伸出一只小脚踏在纳兰如意刚刚洗干净的一件夹袄上,夹袄上登时出现了一个黑黑的鞋印子。
旁边便有个姓孙的少妇道:“我说朱家嫂子,你这是做什么?把人家妹子刚刚洗好的衣服弄得脏了。”
纳兰如意这才抬眼望向杨氏,杨氏的眼里露出些许挑衅的光芒,口中却幸灾乐祸的笑道:“这怎么办呢?刚刚洗好的却又被我弄脏了,不好意思了纳兰如意妹子。”
口中这样说,那踩在衣服上的小脚却是分毫不动,杨氏仍是笑嘻嘻的望向纳兰如意,心道今天一定要让这丫头开口像她讨饶,好好羞辱她一番才肯罢休。
纳兰如意却也不恼,缓缓站起身来望向杨氏,微笑道:“没关系的嫂子,我可以重新再洗一遍。”
说吧便伸手去捡那衣服,杨氏却踩的更紧,笑嘻嘻的等着纳兰如意开口求她。
纳兰如意伸手摸到那衣服,见杨氏丝毫没有相让之意,纳兰如意的笑容更加灿烂,拉住衣服用力一拽———
杨氏立足不稳,被纳兰如意这么一拽,直直的落到小溪中去,一头秀发在水里浸的湿透,一身新裁的衣服顿时湿了个透顶。那狼狈的模样让一干婆子夫人们登时便乐不可支。
岸上的纳兰如意却似模似样的对她施了一礼,柔声道:“多谢嫂子相让了。”
杨氏摸摸散乱的发髻,看着一身新作的衣裳却在水里浸了个湿透又染上了不少泥巴,心下更是把纳兰如意恨了个咬牙切齿,顾不得站在水中便指着纳兰如意大骂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小贱人,竟然敢推老娘下水。看老娘上了岸不撕烂了你这小贱人的一张嘴。”
纳兰如意却是冷冷的看了河里的杨氏一眼,目光阴冷。杨氏顿时觉得纳兰如意的目光仿佛要把她吃了似的,便有些怯怯,仍然不愿失了面子道:“你这死丫头,干嘛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纳兰如意没有吭声,旁边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倒是看不下去了,指责道:“我说朱家嫂子,我们都看到了是你故意生事,把人家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弄脏在先的。纳兰如意妹子没有半分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拿回衣服时不小心让你摔了下去,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再说这事儿也是你无理在先的,你怎么能用如此恶毒下作的话来骂人家一个没出阁的小妹子?”
那边便有人接道:“就是啊,今天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的,是你无事生非在先欺负人家苏妹妹,苏妹妹可是没跟你计较,你怎么还反过来这么骂人家?”
旁边一人更是脾气暴躁道:“我倒要找他们老朱家评评理,他们老朱家就是这么教儿媳妇的?让儿媳妇这么横行霸道的欺负小姑娘,也不怕败坏了他老朱家的名声!”
众人你一言为一语,话语中都透露着对杨氏霸道的不满,对纳兰如意懂事的怜惜。杨氏一张嘴说不过众人十张嘴,恼羞成怒之下从水里湿淋淋的站起来,怒视着纳兰如意道:“臭丫头,你别以为就这么算了,今天这事我们没完。”
说吧,便气哼哼的顶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路湿淋淋的冲着村子东头的朱家而去。
纳兰如意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转身冲着众位婆子夫人盈盈施了一礼,纳兰如意微笑着将浣洗好的衣服一一收到盆里,转身离去。
呵呵,这事就是杨氏想算了,她都不会那么容易让她算了的。纳兰如意笑得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