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了。她道过无数次别,总以为离别之日同生命中其余的普通日子那般,可事后忆起来,看似随意的一别也许会是永别。许多人,淹没在了回忆的长河之中,再也不见。
她听到了神识中的七煞树发出了悲鸣。她知晓司渊还能回来……
如果不是司渊,或许今日就是他们之间的诀别。也可能在很久之前,他便早已退出了她的生命。
眼前的门悄然开了,暖风熏面,拂开了她脸上的泪水。
谢鸣鸾,不能消沉下去。试炼之地还未走完,一定要走下去。
素白的袖子微微一动,地上沾着血的长剑化成暗蓝的魔力,伴随着漫天飘摇的金粉而舞。
渊儿,接下来的路,我替你走。
她拭去了脸上的泪水,踏出了门。
她站在了湖上。月落西斜,平湖流霜,两岸种满了三秋桂子。
风吹水波生,脚下碧水悠悠。湖水沾不湿鞋子,却能托举起人。
她走了几步,脚下生出了银色的霜花。在她走了之后,又迅速枯败。
看来又是一道幻境。
岸边的桂花树上似乎坐着一人,赤色的衣摆在和暖风中飘坠。
十围之木,翠冠如云,金色的小花缀满了郁郁芊芊的碧枝,也掩去男子的面庞。
她看到了一双修长的足,莹润如玉,在月色下闪着粉白的光泽。
是……云飒?
可是云飒不是在李康远的课堂之上吗?
她凛了双眸,这又是个幻景。这回,试炼之地要逼着她杀了云飒!
指尖在虚空中轻划,拉出一柄利剑。
谢鸣鸾,你不能后退。只有勇往直前,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风穿林隙,金色的小花簌簌而落,如星如雨。
云飒从树上一跃而下,赤足点着碧波,手腕间铃音悠然。
“阿鸾……”他浅笑盈盈地走来。
她握着剑的手开始发颤。那可是云飒啊,为她挡下天雷,身死命殒的云飒!你怎可对着他拔剑呢?
“李康远那边我已经帮你说好了,我便过来寻你们了。”他言笑晏晏,似乎真的是那个永远对着她温文尔雅的云飒。
“云飒……”求求你,不要用这般语气同我说话。我会忍不住……心软。
他伸出了手。夜风卷起落花,吹了他满头的金桂。
他一头的银发,与清寒的月色争辉,灼了她的眼角。
她的手颤得愈发厉害。
他不是云飒……
他不是……
云飒在影宗,云飒不可能来御鬼派。
谢鸣鸾,不要犹疑,杀了他你便能带着司渊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她仰起首,沉了眸色。
她出剑的速度比云飒还要快,只要她觉察到他出手,她便也出手。她绝不做第一个出手之人。
见她迟疑,他便走了过来,笑着攀住她的肩。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连带着周遭清冷的月色都柔和了几分。
她感受到肩上舒展的手握成了拳,悄然地抬起。
是了,他终于露出破绽了。手上定然变出一把利刃,像之前那个幻景般地向她刺来。
她感受到身后有魔力的波动,随即扬起手中之剑。魔力灌注长剑,扎入眼前之人的腰腹之中。
他瞠目结舌,额间暴起青筋。手握住腰间的剑,身子向下滑落。
谢鸣鸾长吁一口气。目光落及他的手间,是一捧金澄澄的桂花。
“阿鸾,我只是见那桂花开得正好,想与你分享……”
“咣当——”手中的剑再度落地。
那擦干的泪,再度涌了出来。她明明修了三千年的无情道,却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对不起……”她双膝跪地,掩面而泣。
再一次,她没有认出家人……
再一次,她该保护家人的长剑,对向了家人……
泪眼婆娑中,见他手间的血如何都止不住。她的手也覆了上去,温热的血在手中漫涌。
“对不起……我以为我在幻景之中……”她哽咽地解释,可是再多的解释还是苍白。她没有认出他,皆是她的错。
她太过无用了,先前认不出司渊,这回又认不出云飒。若是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她潜心修魔又有何用呢?
“阿鸾,我不怪你。”他染血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为她擦去泪水。
即便痛到如此地步,他依旧温柔。他似乎很难生气,唯有他人要伤害她之时才会发火。
“可是……”她知晓他在安慰他,心底更为难受。云飒哪怕骂她一句,她都会好受一些。
她不会治愈,眼睁睁地看着血不停地外涌。一身鲜明的赤衣,在鲜血浸染之下,变得暗沉无光。他的脸愈发苍白,呼出的气息也弱了。
他拣起她落地的剑,放入她的手中。仅仅是这么微小的动作,就让他喘息不止。而他那双眸色潋滟的桃花眸中却起了灼然的光芒,坚定无比地看向她。
“杀了我——”他嗫嚅道。
“不……”她连连摇首。她做不到。
“杀了我,让七煞树治愈我。”他低声祈求。
“云飒,我不会伤害你……”她不可能将剑指着他。他陪伴了她两千多年,又以血肉之躯替她扛下天雷,她绝不可能伤害他!
“你要看着我血流殆尽吗?”他握着她的手,因着失血,手不停地颤抖。
“不……”她的手向后躲去,却被他的长指牢牢地勾着。
“帮我——”他惨白的唇翕动。
“云飒……”她失声痛哭。还是做不到啊,这是能与她生死相交的人,如何能动手呢?
他握着她的手,缓缓地向自己的胸口而去。
“不要。”泪湿衣襟,身上抽空了力气,手上感受着剑的前行,可她看不下去了。仰起首,只见凄风寒月,天色惨淡。
他是那么的坚定。
她察觉到手的剑一顿,握着她手的那双手用了几分力道。剑再度推进,热血飙入空中,溅上她的脸颊,与泪水混合,腥咸之味刺入鼻腔。
热泪盈出眼眶,她骤然收手。她竟然……真的动手了!
云飒,你该有多痛啊!
“云飒……”在低声的轻唤之间,她又看到空中扬起的金粉。悲恸入骨,化为了眼中泪、心头血。
男子扬起脸,依旧是笑意温和。手握着胸前插的那把剑,向外一拔。手掌间暗红色的魔力一爆,利刃蓦地刺入了谢鸣鸾的腹部。
“阿鸾,我还给你了。”他低眉浅笑,高大的身子散若齑粉,扬入空中。
皓月当空,风烟俱净。唯有她,在明镜秋水上铺开了刺目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