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相对,谢鸣鸾看到了他那只银瞳之中的狠戾之色。他另一只黑瞳毫无光彩,就像盲人的眼眸。
她出剑的动作受到了阻滞。谢夜白腹间涌起蓝碧色的魔力,裹住剑尖,不让她前进分毫。
她终究还是败了……
她不是败给了修为,而是神与人之间的差别。
凡人之躯永远成不了神。她当年差点登上仙门,被九天雷霆击得功力尽失。凡人,或许永远不该奢望成为神。
凭什么?
她太不甘心了!
这么多年的修炼坚持,在神面前沦为了笑柄。这该不是上天给她开的玩笑?
无边的绝望在心底铺开。
可她还不想死啊!
谢鸣鸾,你也算死过无数次了。哪一次不是绝处逢生呢?你真的要认输吗?
谢夜白手中之剑划开她的衣料,她出手握住剑身。
寒气渗入她的手,刺骨地疼。
利刃割伤她手心细腻的肌肤,鲜血沿着手腕而淌。
谢夜白拧起眉。这个凡人女子太过顽强了。一如那路边的荒草,哪怕被野火焚烧殆尽,来年春日依旧欣欣向荣。
他一定要杀了她。偷他宝器之人,必须死!
谢夜白手中的灵力愈加汹涌翻腾,利剑一寸一寸地向前。
谢鸣鸾感受到剑刺入她的肌肤,缓慢地进入腹内。嫣红的血在白衣上洇开,生出大团的锦绣牡丹。
不止是剑,连上古魔力也侵入她的肌肤。
很冷,身子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脸色全失,上下唇不停地打颤。
她快死了吧……
或许她就不该那么固执,应该听从玉黎的建议,及早跑路。
可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怎么能独自奔命呢?这天地之间,总有很多事高于自己的性命。
眼角溢出更多的泪水。她仰首望着惨白天幕,雪花三三两两地飘荡。
又落雪了……
以往在天绝五峰上,她与谢夜白在雪中举剑起舞。师父的身姿轻逸,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哪怕练上几个时辰,一身白衣依旧轻盈。而她总是不知不觉身负落雪。积雪在身上化开,衣衫如落水般湿透。每每练完之后,谢夜白用灵力为她烘干衣衫。尽管他极少在言辞之上安慰过她,但他的温柔,她都能感受到。
师父……
你若是还在,会不会后悔杀了阿鸾?
“师父……”或许到了生命尽头,她终于收敛了身上的锋芒,露出心底的软弱。
“我是阿鸾啊——”
“师父,我好痛……”看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她几乎忘了这不是谢夜白,而是另一个男人。
谢夜白一身白衣,融入于苍茫的雪色之中。雪落了他的一肩,他浑然不觉,眸子中的厉色愈重。
他的手掌忽然抵住谢鸣鸾的额头,手下催出的灵力强行侵入谢鸣鸾的神识。
是时候该剥离七煞树了。
只要他夺回七煞树,他便能得偿所愿。无论是玉黎还是这个凡人,所有反对他之人皆会死!
那只银瞳闪烁着兴奋的光泽,半边脸笑得放肆,而另半边的脸若古井无波,整张脸看上去颇为扭曲。
谢鸣鸾,你即便身死,也不能让人侵占神识,哪怕是上古神也不行!
她的眸子中又亮起了光。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封闭整个神识,将谢夜白的灵力阻挡在外。
谢夜白掌间的灵力翻涌,寒气漫生,她双眉之上挂满了白霜,身上的力气逐渐抽离。
她绝不能认输!寒气砭人肌骨,她忍着痛楚,狠狠地咬破自己的下唇。血腥味在唇间化开,令她清醒不少。
绝不能让萧翊夺走七煞树!
谢鸣鸾,你不能倒下。你若是认输了,生灵涂炭,山河破碎。
谢鸣鸾,你还记得你所守卫的道义吗?
不要输!
她愤怒地盯着谢夜白,恨不得剜下他身上的肉。
身上的魔力涌至额间,与他清透的灵力擦出一道又一道的火花。
她一定要坚持下去。神识之内比拼的不再是修为,只要意志力足够强大,她就能赢了萧翊。她就是拼尽身上的魔力,舍去自己的性命,也不会让萧翊夺走七煞树。玉黎说得没错,七煞树违背天道,就不该存在于世间。
意识开始消散,她有些力不从心了。
终究还是不够强大。
她没有输给自己,而是输给了这残酷的天道。神无论如何永远碾压凡人。
谢夜白感受到她神识上的松动,催出更多的灵力,化为一柄冰刃,直接刺入她的额间。
神识被突破,四分五裂地坍塌。
七煞树未动。此时此刻,连七煞树也不再保护她了。
她真的要死了……
神识剧痛,七煞树被无形的力量卷起,根茎逐渐剥离她的神识。
或许,她还有一个办法。
她双手紧紧地攥住谢夜白的手腕,身上魔力狂涨,丹田内魔丹发出蓝色的光芒
谢夜白大惊失色,急切地抢夺七煞树。这个疯女人竟然要自爆,拉着他一道下地狱!
“一起死吧!”谢鸣鸾怒吼。
如果一定要死,那就让她带走他吧!
谢夜白那幽沉的眸子忽然漾起波澜,掌下的魔力渐失。
神识内的侵占倏得消失,七煞树骤然坠地,再度扎入神识。碧叶飘旋,树鸣萧萧,幽绿的治愈之力开始修复坍塌的神识。
她一愣。
谢夜白微凉的掌心轻抚过她的眉心,清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鸾,对不起。”
她目露诧色,低声呢喃:“师父?”
转瞬之间,惊喜涌上心间。师父回来了!
她攥着他的衣摆,仰首望着他。那只银白的眸子变得无神,而那乌眸起了亮光。
谢夜白垂首望着她,温言道:“为师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我知道。”她连连颔首,泪又止不住地涌出。她怎么能不知道呢?都是萧翊,是他要害她,害整个苍生!
“退后。”谢夜白道。
谢鸣鸾微怔,还是如他所言,后退了几步。
“运功。”谢夜白摊开双手,掌心起了碧蓝色的火焰。
谢鸣鸾不明所以,但还是运起功。暗蓝色的魔力在身上环绕,交织成一张网,将她裹在其中。
“阿鸾,保护好自己。”
“不用原谅为师。”
“这是为师仅能做的。”
谢鸣鸾圆瞪着双目,眼睁睁地看着谢夜白爆开了灵丹。蓝色的灵力炸裂成火树银花,天地随之动摇,海啸山崩。
“师父!”她声嘶力竭地喊。
天地辽阔,她的声音掠过群山万壑,又隐隐地传了回来。
这世间再无谢夜白了……
“师父!”
“师父!”她固执地一遍一遍喊他,可他的身躯化作这漫天飘散的蓝色幽光,似细雨霏霏般散落。他的灵魂随着自爆而破碎,再也无法坠入轮回。
他说不用原谅他,这是他仅能做的。
他献祭了自己,放弃了轮回,成为了山间之清风,平湖之月色。
他不再是谢夜白,而是成为了这三界中的一抹景色。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却不是她?
明明是她取走七煞树啊,为何死的却是谢夜白?
“师父……”她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她没有师父了。她曾日日期盼亲手杀了谢夜白。可当谢夜白真正离她而去,却生出了锥心之痛。她多么想用自己的性命换回谢夜白啊!
萧翊坏事做绝,该死的本该是他,为何要上天要带走谢夜白?
她飘然坠地,双膝一软,跪于地面。手扣住自己的脑袋,蜷起身子。
“师父……阿鸾不怪你。”她不恨了,不敢恨了。她只恨自己,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能痛恨自己的无用。在神力面前,她是那么的渺小,不值得一提。
“不要抛下阿鸾……”她痛哭道。她再歇斯底里,他也回不来了。
她记得自己刚拜入天绝五峰之时,哭过好几回。练功太清苦了,她经常以泪抹面。谢夜白不会安慰她,而是在她面前默然地将功法一遍又一遍地演示。他相信言传身教,他的固执打动了她,收起泪水,学着他练功。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天赋之人,她只是有一个好师父。她在天绝五峰的资质测试中反响平平,但谢夜白却将她教成了修仙界第一人。她的盛名甚至一度盖过他,而他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不是一个好的修仙者。”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我应该是个好师父。”这也是他说的。
“徒弟不用多,将你培养成才足以证明我的师道。”
“阿鸾,无情之道在于修心。心怀宽广,海纳百川,才能波澜不惊。”
“阿鸾,坚持下去。活着不是为了和他人比较,而是让自己无悔。”
昨日之言犹在耳侧,今日之人却已逝。
这是她唯一依靠过的人。随着他的离去,她再无枝可依。
这般如清风朗月之人,为何要落得如此下场?
天道何其不公啊!好人短命,坏人牟利。
如果谢夜白自私一点,早就踏上了仙门,怎么可能被萧翊夺舍了去?
如果她再强大一些,就能诛杀萧翊,保全谢夜白了。
可这世上哪有如果。
谢夜白死了,她失去了相伴三千年的师父了。
天地之大,她再也看不到回忆中那温言软语的白衣男子了。
当年的惊鸿一瞥,已是数千年之前。白衣翩跹,御剑而来。攒动的人头间,他独独指了她。
“你,我收了。”
原来,这世间真的存在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