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她,那些伪装的平和闲适陡然崩溃,他抱着脑袋缩在暗室的角落,头痛欲裂。
天地的意志具现化为一声声责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灭杀他!!!为什么要罔顾使命!!!
声声叠叠,忽大忽小,尖锐庞杂,宛如催命。
头剧烈地痛,痛到他冷汗涔涔,难以自持。
“主,有大妖求见。”
门外传来山灵的询问。
不见!不见!通通不见!
好痛!好痛!
以头撞柱,用自残换取片刻舒缓。
……
缓了好久,相厌终于能起身收拾残局。
他整理了下仪态,生怕被七扇看出端倪。
推开门,久候的少女转过身,朗声道:“新主相厌,别来无恙。”
相厌脑内的嗡鸣尖啸尚未完全褪去,一时间没想起她是谁。
来人见他眉眼阴鸷,眸中血色未褪,心下了然。
她尚且被逼得痛不欲生几欲自裁,难以想象身为天地之刃的他承受的又是何种逼迫。
两人都没说话,直到相厌缓缓镇定,感觉她的气息是他颇为喜欢的纯正妖力……哦,他记起来了,她还曾给过七扇她的妖力,使得七扇身上也有些她的味道。
疼痛余韵未了,相厌迷茫歪头。
故人到访,不知所谓何事。
自打相厌在此地起势,有了住的地儿,没有特殊情况七扇基本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更别说怀了身孕后,相厌不来给她投食她都不会自己起床。
今日却是晚了些。
七扇细细地描了妆,将朱笔放下,窗外蝉鸣轰轰烈烈,就像此刻暴烈的夏日。
她将珠钗压入发间,感觉稳妥了才起身,开门时与推门而入的相厌撞了满怀。
“人家都饿了你还不来投食……”七扇依偎在他怀里撒娇。
相厌一手揽着她,一手举了举手里的食盒。
他陪着她吃了饭,打了伞带她出门散步,走到廊下,瞥见一抹绯色。
绯衣少女冲她展颜笑道:“七扇姑娘,好久不见。”
七扇一愣,“真红!”
真红俏皮地偏头,“看到我很惊讶吧?”
七扇难言惊诧,笑道:“真是稀客,你在这里,那陆岐呢?他应该也来了吧?”
真红摇摇头,发髻的小红果跟着晃悠,“我此番算是被迫为新主助阵,他来了也没用,我便不让他来了。”
女孩子家叙话,相厌呆坐着碍事,七扇便把人赶走了。
交谈下来七扇才明白真红所言“被迫助阵”是何意。
真红所修的天道,是最艰难最至臻的天地正道,此道得道者寡,像她这种天道大圆满更是凤毛麟角。
如今天地秩序紊乱,像她这般继承天道之意的大妖能明晰地察觉到天地异变,近来催促之声渐急,天道要她顺应天意,并为此贡献力量。
“也不知能明白天意是什么体验,”七扇道,“相厌闷闷的,也不跟我说……”
真红见此,欲言又止,末了,笑叹一声:“他自有考量吧。”察觉她身上有些异样,好奇道:“七扇姑娘,是有孕了?”
七扇惊喜道:“你看出来了?我还一直觉得相厌在诓我呢!”
真红也很惊讶,她和相厌竟有孩子……想来相厌虽已成新主,但到底还是妖身能与凡人女子结合。不过相厌力量强横,凡人女子能不能承得住,这孩子能不能出生……还不好说。
真红见她欢喜,余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道:“怀胎不易,得好生养着呢!”
未几,相厌探头探脑地在远处张望,真红知他是怕她失言,起身告辞道:“七扇姑娘好生休养,我还是不放心陆岐,想回去看他一眼。”说完盈盈抬手,身形缥缈起来。
七扇也起身谢客,“真红姑娘慢走。”
真红身影消失后,七扇转身,二人眸光相触,七扇猛地蹙眉凝眸,对相厌轻声命令:“相厌,过来我身边。”
相厌一泠,知她又用那种不知哪儿学会的术法操控他了。
郁闷的是他堂堂天地正道居然把这邪门歪道没办法!
他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心道她又要问他些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到了近前,七扇拉他到石凳上坐好,先礼后兵,她先甜甜地冲他笑了下,柔声道:“看来是瞒了我不少。”
他刚刚出去过,还是人身的模样,她顺势坐他大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审视他,忽地压低声音道:“怎么每次谈到天地之意的时候你就不多说,连真红也是,是不可为外人道吗?”
相厌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回道:“不是。”
七扇狞笑一声,阴阳怪气道:“那你为什么不说?说!你偷偷摸摸隐瞒了我什么!”
相厌抿了唇想闭嘴,下一刻却倒豆子似的吐露:“天意难违,如今已迫在眉睫,怕是撑不了多久。”
七扇一惊,黯然失语,默了片刻抚上自己小腹,轻声道:“是撑不到我生产了吗?”
她低头间控制解除,相厌得了自由,连忙道:“我会坚持的,娘子不怕。”
七扇扯起嘴角笑了下,拍拍他的脸:“我怕什么,这蛇胎怀着也不见长,说不定就停胎了,撑多久都没用。”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很痛吧?”
相厌抱着她轻轻摇晃,哄道:“还好,一点点。”
七扇不再问,抬眼看向凉亭外,炎热的夏日灼烧一切,万物却欣欣向荣,她闭上眼,嗅到绿意被烘烤的味道。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她问道:“春天的时候不是开了很多桃花吗?你觉得好看吗?”
“嗯。”
“昨晚我们也一起纳凉,星河璀璨浩瀚,也很美。”
“嗯。”
“今天早上窗外阳光明媚,外面的蝉叫滋儿哇滋儿哇的叫,我吃饭,你陪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幸福。”
“嗯。”
“如果桃花常开不败,月亮没有阴晴圆缺,没有颓败的冬天夏日永在,是不是这些时刻也不会显得这么珍贵?”她循循善诱。
相厌沉默。
七扇迟迟没等来他的“嗯”,只得继续道:“所以我们能这样悠闲地相处这么久,有这么一段美好的相守时光,已经很好啦!”
她亲亲他的额头,“好好地相处过,就没有遗憾。好好地道过别,就不会不甘。”
“我会坚持下去,你能生下孩子,也能继续留在我身边。”相厌承诺道。
七扇把额头磕到他额头上,笑道:“我信你。”
入秋后的一天,七扇洗完澡看着自己的肚子,觉得好像有点鼓,她随手扯了布巾裹住自己,噔噔噔跑到内室,见到相厌,拉了他的手过来,“你摸!”
相厌上下摸了摸,“嗯,感觉更精神了。”
“是吧!长大了!”七扇喜道。
这份喜悦没有持续多久,晚间七扇从睡梦中痛醒,下面湿漉漉,她摸了一手湿,不知是血还是什么,相厌今晚携妖君出动打击落哲新立的光柱,不在她身边。
她忍着痛起身推门,想喊人却喊不出声,山灵随他们的主出动,都不在。
倒是陆岐缠着真红跟来了,她虽喊得有气无力,但陆岐真红就在隔壁小楼,听到声响陆岐便下了楼。
见她面色苍白,陆岐赶紧把人扶回屋里,陆家世代行医,陆岐也精通岐黄之术,但七扇怀的妖胎,他有些把不准,不过当下由不得他多想,得立刻做处理。
掀开七扇的裙摆,下面流出些透明粘液,瞧着像是滑胎了,但出的却不是血。
他以滑胎去处理,施了针,随后立刻开了保胎药去煎。
七扇小腹坠痛得厉害,好像有什么在往下拉扯,她不知是要生了还是流产了,疼得通体发寒。
后来吃了陆岐端来的药,昏昏沉沉地睡了,等她再次睁眼,相厌已经在她身边。
七扇下意识摸自己的肚子,平坦了许多,一下慌了神,惊坐起,“孩子呢!”
相厌把七扇压下躺好,“孩子没事。”
“你骗我!肚子小了!”七扇高声道。
相厌只得道出实情:“滑了几个胎,别担心,还有两个在的。”
七扇瞪大的眼里泪光隐现,“有四个……死了吗……”
“嗯,”相厌摸摸她的脑袋,轻声安抚:“滑了也好,太多了你母体受不住,都不见长,如今剩两个,说不定还长得好些。”
七扇把被子拉到下巴,眨眨眼,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我也没做什么,怎么就没了?”
“迟早的事,不怪你。”相厌指背拂过她的泪痕。
七扇转眸望他,他往日清澈的眼里布满血丝,她柔声问道:“很痛吧?”
相厌摇摇头,“尚可忍受。”
门扉被扣响,相厌眼眸轻移,“楼有酥来看你了。”
他挥袖,门扇自开,有脚步声向内室走来。
人影转过屏风,七扇瞧见楼有酥,他面上依然端得温雅,只眉宇间略带疲态,七扇时不时能看到他与相厌商议要事,但相厌喜吃飞醋,她与楼有酥接触得不多,这次应是听说她滑胎了才来探望。
七扇拱到被子里擦干眼泪,待他走到床前,她冒出脑袋朝他露出个笑。
楼有酥也对她笑了下,问候道:“还好吗?”
“如你所见,还行。”
见楼有酥打量,她连忙语调轻松地起了个话头:“怎么?今天烈香不缠你啦?”
楼有酥额角一抽,见七扇促狭地盯着他,佯作轻松道:“今日用阵把她困在屋里了。”
七扇笑起,“那你回去得好好哄哄她。”
楼有酥面有得色,“她对我一往情深,不需要哄。”
“啧,”七扇皱着鼻子乜他一眼,“瞧把你能的!”
楼有酥挑眉不语。
七扇拉着相厌的胳膊坐起来,相厌顺手她背后垫个靠枕,她对楼有酥道:“听说你前两天率北海鲛妖前往中洲,走的水路。”
楼有酥疑惑地看她,“嗯,怎么?”
七扇笑得像只猫:“山灵说,你们鲛妖族人浩浩荡荡游在水里,到了中洲还没上岸,就被围观了,然后也不用打仗了,幻族的女王对你惊鸿一瞥,决定结两姓之好了。”她点头赞赏:“不愧是有酥君,不战而屈人之兵,还顺带拐个女王。”
楼有酥瞬间尬住,“这……”顿了顿,小声嘀咕道:“怎么这种事都能传得人尽皆知……”
七扇有心打趣楼有酥,把楼有酥噎得面红耳赤,最后他实在无法,寻了个由头脚底抹油,等溜出房门才回过神,摇头笑叹。
来时忧心忡忡,硬是被她侃得忘了来意。
瞧她还有心情打趣他,倒也挺好。
楼有酥溜了,七扇笑倒在相厌怀里,毫不留情地拆穿楼有酥,“有酥君平日里端得儒雅,都是假的!”
相厌拍拍她的脑袋,“娘子不要太忧心。”
七扇背过身去,默了好久,幽幽叹息:“我才不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