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谦在一片乳白色的沙滩上醒来,四周景色明亮而开阔,他没有动,静静望着湛蓝的天空,虽然有阳光,但天上并没有太阳,整片天空都堆满了厚重的白云。
手枪射击时在耳边轰鸣的巨响仍旧回荡于脑中,但这很奇怪,他的大脑应该已经被子弹穿透了才对,何来轰鸣?
他双手撑着沙滩坐起来,身下沙粒在阳光下散发柔和的白光,一望无际。
双手……左手……
他低头看了看,左臂完好无缺,尝试握拳,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手,听凭他的控制,有完美的触觉。
所以他抬手拿掉单片眼镜,遮住右眼,视觉仍在,左眼眶里躺着的不再是玻璃义眼,是属于他的眼睛。
“阿谦……”
宗政谦浑身一震,僵直着身体不敢回头,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失望的打击,是她的声音,是怀雀。
“你什么意思?!我等了二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你,干嘛不理我?!”
两条白嫩的手臂从他的肩膀往前伸过来,环住他的脖子,耳侧被贴上谁的小脸,软软的两坨压在后背上——有个女孩子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拉开了低头细看,是她的,小小的手掌,五指纤纤,因为骨架细小,手背上没有凸出的指关节,取而代之四个凹陷,让手看上去肉肉的。
这只手柔软,有温度,会动,像一剂强心针,让死去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血液沸腾。
宗政谦猛地抓紧她的手腕用力一扯,把人拽到怀里抱住,这下他看见了她,看清了她的样子。
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圆脸肉腮婴儿肥,大眼睛长睫毛像个大号娃娃,随意地扎着马尾辫,面无表情,目光却激动复杂,欣喜又哀伤。
这是她的头,在她身体上,没有被偷走。
他按住她的脖颈,轻轻摩挲,没有伤痕,完好如初,在这个世界,一切都回到了最理想的状态,最美好的时候。
“谦谦,别哭……”
怀中的面瘫少女抬手抹掉他脸颊上的泪水,却任凭她自己的泪珠不断滚落,打湿两人的衣服。
“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不会再分开,这里没有人会伤害我们。”
他当然知道,这是集体意识的世界,是他打开出入口,和他密谋的Gaslight把所有超能力者的意识在肉体死亡后“捕捉”进来窝藏的地方。
这里并不存在任何实体,脱离于物质空间,他们都不是活人,所谓物理“伤害”,需要进入这个空间,并且摧毁意识波段,与地球一同灭亡的人类是不可能做到的。
“对不起,小雀,我救不了你,救不了我们的孩子。”
怀雀摇摇头,“生命终有尽时,任何人都无法违抗命运,我也想救你,想保护你,但我也失败了。”她皱眉露出苦笑。
是的,她想从成为灭世恶魔的命运中拯救他阻止他,她没成功。
宗政谦心里刺痛,他答应过她,绝不会主动伤害别人,可现在的他,手上有几十亿的血债。
他动了动嘴唇,艰难地想要开口,还没出声就被小怀雀抬手按住了嘴。
“别问,我不怪你,也不生气。我说过,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做了什么事,我都一样会陪在你身边,我不在乎,我爱你。”
她有话要说,她要先说,所以她捏住了某人的嘴唇不让他讲话。
“谦谦,我好想你啊……每天都在想你明天会不会出现,每天都到这里来等你,坐在树桩上对着沙滩发呆,日复一日。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你真的好慢!慢死了!”
怀雀不善言辞,她等了近二十年,这两句直白的废话已经是她全部想说的了,说完她就放开了丈夫的嘴巴,吻了上去,和以前一样急躁,耐心有限。
寂寞了二十年的不止她一个,宗政谦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她倾诉,有许多经历想与她分享,但此刻他最想做的是爱她,占有她,与她重温旧梦,把积压了半生的痛苦和欲望发泄出来。
他的孤单,需要用她来化解。
没有人再说话,他疯狂吻她,双臂死死箍紧她的身体让她呼吸困难,过了那么久,他的白发越长越多,她却始终定格在那个青春无限的年纪,皮肤洁白无瑕,摸上去光滑细腻,连小肚子也和以前一样软。
怀雀在他手下颤栗,她不爱说谎,是真的想他,每个细胞都想。
苦大仇深的大魔王看到伤心雀反应这么大,忽而就笑了,脸上一扫之前的阴郁,英俊而耀眼,他的宝贝老婆一点没变,还是那个迷恋他的小色鬼。
怀雀眯着眼睛一阵恍惚,抬起手臂挡住阳光好看得更清楚些,受他的魅力蛊惑,神情迷醉。
他抬头看她,绯红的小脸挂着泪珠,双瞳爱意闪烁,又气又怨,和他们每一次玩闹,她每一次被欺负时,一模一样。
痛楚如山洪决堤而出,雀雀,我也想你……
大魔王低头咬住她的颈侧,不给她看到他的泪眼氤氲,只是收紧双臂,任由她的指甲深深陷阱肌肉,隔着衬衫划出交错的红痕。
两个小黄人久旱逢甘霖,光天化日,干柴烈火,一见面就烧了起来,抱作一团滚在沙滩上颠鸾倒凤。他们在最最相爱的时候被强行分开,如胶似漆成了生离死别,几乎溺死在无尽的悲伤孤寂之中,一朝重逢,便再也无法放开彼此。
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瘫软在阳光下的沙粒上,抱在一起喘息。
宗政谦低头看着怀里汗津津的小人,爱怜地用手指梳理她的乱发,柔声问她:“雀雀,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大家都是从这里出现的,入口在这片沙滩上,我醒来的时候也在这儿。”
“你的小伙伴们都在这吗?人到齐了?”
“能带来的Gaslight都带来了,除了她遇到你之前死去的,和她实在接触不到的。”小怀雀叹了口气,面露忧伤,“我很羡慕她,我也想到你身边,和你一起,想听你说话。”
“她可没有到我身边,我和她一共只见过三次,结盟一次,送她回过去一次,她被你杀死的时候一次。我和她交流都是通过那只枯叶小雀鸟,你见过的,可以留在我身边的从来就只有你一个,没有别人。”
大魔王认真自辩,语气里有怀雀不太熟悉的高高在上,他年轻时女朋友无数,前科累累,可不想宝贝老婆误会他旧病重犯,在她不在的时候和其他人有什么暧昧不清。
“我知道,我没有怀疑你什么呀,我只是想你,我想做那只小鸟,或者城堡里的那些妖怪,明明是给我的城堡。”怀雀很不甘,怨得要死,给她的东西,她却无福享用。
“老婆,你真可爱。”
他忍不住又吻她,柔情缱绻,爱意绵绵。
两人黏糊了好半天,终于爬起来穿好衣服,男妈妈重操旧业,帮手残老婆编辫子整理头发,灭世时叱咤风云的霸气狠厉半点也看不出来。
“其实我死的时候是不知道的,那个混蛋医生给我打了麻药,我睡过去后,再睁开眼就来到了这儿,我以为你又把我抓进意识世界,可是……”可是肚子里的孩子不在,Amy也不在,怀雀顿了顿,没忍心说出口,“我瞎逛的时候,遇到了Gaslight和教官,这两个人……哼!他们要好得不得了,就我一个,天天看他们两个秀恩爱,烦死了。”
“确实,我也觉得很碍眼,看到他们撒狗粮就火大。”
“Gaslight把未来发生的事情和她的计划告诉我,我们一起等了十几年,开始陆陆续续有伙伴们过来了,都是被你这个大魔王杀掉的,唉……你真的很厉害,我打不过你,好气。”
“有什么好气的,大家不用能力,你一样也打不过我,只能躺着被我玩。”
“……”
怀雀回头怒瞪丈夫,他手里抓着的一根辫子滑掉了,不得不从头再梳。
“我错了,老婆天下第一,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一凶我我就什么都干不了了。”他含笑敷衍,大人不和小孩一般见识。
“哼!然后我就天天过来这里,直到半天前突然来了一大群实验室的家伙,他们说你发疯把所有基地都给毁了,地球要完蛋了,我就知道马上就能见到你啦!我把他们都赶走去找Gaslight,一个人留在这儿等着,只要你一出现,人就是我的!”
“我是你的,一出现就被你榨干抓住,太幸福了。”
宗政先生说的是真心话,老婆的小心思昭然若揭,让她吃着那两个人的狗粮等了他二十年,心疼。
“我知道你会憋不住的,我还知道我们在你城堡里第一次见面,我洗澡的时候晕倒肯定是你在巧克力慕斯里面下药了!混蛋,你是不是在我昏迷的时候做坏事了?”
“是的。”
“……变态!”
“那怎么办?你又不认得我,醒着根本不让我碰。”
“那你为什么不做到最后呢?”
“我不舍得,这样会伤害你,而且……我怕到时候就没法送你走了,我很没用的。”
两条鞭子编好,怀雀成了娇甜村妹,一条雪白的吊带裙青春洋溢,飘散着夏日海边的清新。
可她眼睛里都是痴迷,大魔王还穿着自杀时的反派黑色西装,黑色马甲,黑色衬衫,系着黑色的绸花领结,拿掉了眼镜,气质优雅而危险。鬓角几缕白发,沧桑忧郁的双目深邃如无底幽潭,时光把他的英俊沉淀下来,洗去温润亲切,添上冷傲和霸道,变得更成熟,更威严,更有魅力。
“为什么你年纪越大越好看?这不科学。”她十分疑惑。
老婆觉得他好看,宗政谦内心窃喜,本来担心自己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配不上青葱年华的漂亮妹妹,所幸老婆叔控,就喜欢年纪大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喜欢我才觉得我好看,就好像我喜欢你,你傻乎乎地流一脸口水我也觉得好看。我倒是想问,过了那么久,雀雀怎么一点也没长大,按年龄你现在也是快四十的中年妇女了,说话还和以前一样幼……一样纯真。”
“……你才幼稚!你才傻乎乎地流口水!”
大魔王呵呵一笑,并不和吵闹的小鸟争论,牵着她的手往沙滩另一头的树林走去。
他们穿过光影斑驳的树林,有树叶的婆娑声,有踩上小树枝时断裂的“咔嚓”声,偶尔还有小鸟小虫子的鸣叫,一切都和真实世界别无二致,感觉不出这是虚假的,非物质的,集体意识构建的空间。
宗政谦把当初怀雀失踪后他经历的一切娓娓道来,说到Amy的时候,小怀雀果然还是没能坚持住,蹲下身抱着膝盖大哭了一场。
她最重要的朋友,她的家人,为了确认她的生死而魂飞魄散,她知道无法再见到Amy,但总抱有一丝希望,哪怕她的灵魂能够存在于哪处也好,却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的彻底绝望。猫咪对她而言,甚至比未曾谋面的孩子更亲感情更深厚。
“能力者以外的人,Gaslight没法在他们脑中放‘引线’,她的这个能力需要从暴露的小脑下脚下手,无论如何她也救不了Amy。对不起雀雀,是我自私,我害怕改变过去会让你的命运不可控,所以我放弃了挽救Amy的可能性。”
怀雀不想让丈夫自责,抽噎着忍住泪水,摇摇头拉他站起来。
“不是你的错,你和Gaslight都尽力了,这个办法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所以你死了之后,这里的入口就关闭了吗?”
“是的,我应该是最后一个进来的。Gaslight和我达成协议后我就打开了这个意识空间的入口,并且一直保持开启,引线的一端被她放在这里,另一端放进你们的大脑。当你们死后,意识就会被引线拉进来。你知道我本身并不能进入自己开启的空间,所以即使到最后一秒,我都不确定我的意识是否真的能来这里见你。”
宗政谦拿手帕给她擦眼泪,搂着她轻拍背心安抚她,她还是那个面冷心软的小天使,能见到她真是太好了,哪怕只是意识,二十年的等待也物超所值。
“我还担心穿越时空会让‘引线’失效,所以把Gaslight送回过去,在那里给你的脑袋做手脚。不过现在想来,这里本就是脱离物质超越时间空间的意识世界,应该并不会受时空改变的影响。”
“但是他们过去帮我们找到了当时在你眼睛里放的芯片,而且按照时间轴,他们死得比我早,比我先过来,总好过我一个人来这里等二十年。”
“确实,雀雀说的太有道理了。”大魔王禁不住莞尔,老婆的脑回路太可爱,和她说话对他而言都是最快乐的享受。
小矮雀挽着丈夫手臂边走边聊,从林子走到一堆各式各样的房子前,有普通的木屋,有奢华的古典别墅,有全镜面玻璃的房子,还有窗口带滑梯的像玩具积木一样小楼,远处有一幢他十分熟悉,是在巴伐利亚和怀雀住的小农庄。
“我们没事干,大家就照着自己喜好造房子,那里是我们俩的家。”小怀雀遥遥指向她的小农庄,“有的人已经结伴离开这里去探险了,有些几年后又回来了,貌似这个世界虽然有白天和黑夜,但并不是圆形的地球,往任何方向都是无尽延伸的。”
宗政谦凝眉思考了一会儿,“虚拟世界不受物质限制,确实可以无尽延伸。但这里是现实的反应,仍旧遵循潜意识的物理法则,你们在无法违背自然规则的情况下,可以随心所欲造出这些房子,是不是因为在这里也能使用能力?”
“嗯,你真厉害,这也能猜到。”怀雀点点头,浮起一片树叶在两人面前转圈圈证明给他看。
“因为地球上的人类灭亡后,集体意识由他们构成的那部分应该发生了坍塌,这个空间仍旧存续的原因,是能力者的意识还没有消亡。而你们对彼此的认知包括的对方的超能力,所以这些就会一并反映出来。”
宗政谦低头看着脚下的树叶,这里没有时间的流逝,他也好,怀雀也好,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也好,所有人都没有生老病死,没有生理活动,一切感知都来自于意识波段,就像一个梦,什么都有,唯缺真实。
这是个牢笼,他们是永恒的囚犯,不死就得永生,不知道那个更可悲。
幸好他的能力也还在,如果他想,就可以打开出口,让所有人离开这个乌托邦,去往其他的空间,或许将来某一天,地球从混沌中苏醒,或是发现另一个有生命的星球,他们还有机会获得承载意识的肉体,这就必须得和Gaslight一起花时间研究了。
“不知道我还能做饭给你吃吗。”
“可以呀,我们有自己种的食材,也有养的动物,只要我们想,还可以建造工厂,一切皆有可能。”
小怀雀说到这里,突然抱住丈夫的腰,把脸埋进他胸膛:“幸好你来了,我实在不想一个人面对‘永远’,但有你做饭给我,帮我洗澡,抱着我睡觉,我就觉得永远是美好的,非但不可怕,还很期待。”
“我也是。”大魔王亲了亲老婆额心,把她打横抱起,往他们的小农庄走去,“其实说起来,我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大志向,无非就想好好工作,赚钱养老婆,甜甜蜜蜜过我们的小日子罢了。现在终于可以实现理想,以后我负责家里所有的事情,雀雀负责玩和吃零食,让我把你等了二十年的份补给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你就听我的,把我孤单了二十年的份补给我。”
“好啊,我没有月经了。”
“……”
宗政谦脚步一顿,忍着笑狠亲怀里的小色鬼,余光瞄见边上一幢纯白色的小房子窗帘没拉,屋里床上一个皮肤苍白的男人被五花大绑,楚楚可怜,坐在他身上的女孩子背对着窗户,金色长波浪一直垂到腰际。
不用看脸也知道,小恶魔梦想成真了。
宗政先生拒绝狗粮,抱着老婆快步离开这里,晚点等他们穿上衣服了再打招呼吧。
“其实有一件事,我现在急着想做,老婆猜猜是什么。”
眼看就要走到家门口了,还是原来的德国小房子,简单的牛棚和鸡窝,门口一片菜地,里面都是野草。
小怀雀一手勾着某人的脖子,另一只小手绕着黑丝带领结玩,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动脑筋琢磨了几秒钟,想不出来,不耐烦地催促:“猜不出,你快说。”
“我想去照照镜子,这回总能照出来了吧。我真是受够了看不见自己样子的生活!”
大魔王的诉求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怀雀深以为然,忽然想起了后室的镜之堂,若有所思地抬头问:
“谦谦,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再去后室玩?”
“???”
“那里面可能还有活人。”
“……”
宗政谦想了想,“或许我们还能去诺诺去的地方,也可以去书里的世界,我们有无限的时间来探险,反正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到哪里也不分开了。”
“嗯!”小怀雀搂紧这个优雅英俊的大反派,含泪哽咽:“不管你去哪里,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永远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