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骜果真是要渡河了。
仁平才走不久,整座军营就动乱了起来,火把照亮了整座军营,马蹄阵阵。
莸花停下抓药的手往床位区瞄了一眼,只见这些断胳膊断腿的男人一个个双目炯炯。
她其实是有些不明白的,旭王尚未登基之前,雷骜陈桀并称风垂桀骜,这二人带兵虽然不同,但同朝为官,底下人应当也有过交集吧,毕竟近几年来兵权交接频繁,现如今雷骜要报灭门之仇,与陈桀不共戴天之时还可理解,但底下这些虾兵蟹将和陈桀又无多大冤仇,怎么这些人也一个个义愤填膺呢?
“鱼克守,你给我躺回去。”即便背对着床位,单听那一阵动静,莸花也能分辨出鱼克守又按耐不住了。
“你这女人,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叫我们忍着?”
“我叫你躺下你就躺下,雷骜又没让你上阵杀敌,你着什么急?”
鱼克守呼哧呼哧地喘气,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滚圆,恨不得上前掐住莸花纤弱的脖子解气。
“我怎么不着急,陈桀那贼子就在河对岸!”
“那又如何,那是雷骜的事。”
“怎么是大将军一个人的事,陈桀乱我朝纲,不奉天命,领兵造反,令天下生灵涂炭,这种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莸花逡巡一圈,虽然其他人不说话,但看神情,是认同鱼克守的话的。莸花有些愣住,原来,他们恨陈桀是因为这个啊,她还以为杀陈桀就只是雷骜一个人的事儿呢。
不过,“那也不行,将军没有命令,你们谁也不准出这营房一步。”
她知道他们或许不会听她摆布,说完又凉凉地补充了一句,“若是有人不听我话,那么,等会儿若是有新兵‘入伍’,我可是会硬起心肠见死不救当作对你们的惩罚的哦。”他们不是有仁爱之心心疼因乱遭难的平民百姓吗,那好啊,就别怪她搬出“同袍之情”了。
鱼克守气得大叫:“你这女人,真真要憋死我们兄弟不成?!”
莸花压根没理会他的叫嚣,转身继续抓她的药,悠闲地很。
“好了你也别跳了,这个节骨眼,能不添乱就不添乱。”
听年长者出言教训,鱼克守虽不服气,倒也慢慢地偃旗息鼓下去,营房出奇地安静。而外头,是整齐划一的行军踏步,战马嘶鸣阵阵,校尉悠长的呼喝不时传来。
她算了算时辰,要是顺利,仁平也得好一会儿才回来。
“鱼克守。”
“干嘛!”
“你起来。”
鱼克守眼前一亮,忙不迭地下床小跑过来。
莸花扎好手头的药包,一边说,“这是我的牌子,你拿好了,等会儿有人盘查你就亮我的牌子,不过你也别乱走,小心被当成探子抓起来!”
鱼克守拿了牌子有些糊涂,但还是先把牌子收下了。“那我做什么?”
闻言,莸花叹了一声气,抬头看了眼眼前的少年郎,“蜜蜜还在我的营帐里,我刚刚眼皮一直跳,我不放心她。”
鱼克守一愣,才知道这个冷血女大夫也有她的软肋啊。
“好吧,看着蜜蜜和我要好的份上,我就替你走这一趟。”
“快去快回。”
鱼克守领命而去。
只他前脚才走,就有伤兵被抬进了门。莸花给他喂了汤药,剪了他的衣裳,用力拔出断箭,这箭射中了他的行血经脉,箭头一出,顿时血流如注,溅了莸花一身鲜红。
她看了眼箭头,呵,三角箭头,铸了弯尖,取出时必然连皮带肉。这个陈桀,够阴狠的。
只她还来不及回味这战争响起的号角,第二个第三个中箭者便接二连三的被送了进来,往后的十个,全部都是箭伤,她猜这些大概是先锋部队吧,陈桀据守一方,这尚好的箭不用完,他是不会罢休的。
营房里到处都是惨叫,当然,也有忍不住痛当场昏死过去的,莸花一刻不停地灌药,拔箭,浑身是血,像极了地狱而来的玉面鬼刹。
第一拨箭伤结束,她已经脱得只剩下素白的棉衣,随着仁平的归来,烫伤患者被一一送来。她能忍住热血的腥气,却有些厌恶被热油烫烂的皮肉喂。
“仁平,拿七白散过来。”
“仁平,让以前的人把床位空出来。”
“仁平,让他们找个空营房呆着,别都挤在这儿。”
“仁平,给我酒和热水。”
“仁平,枪伤刀伤剑伤的来了,针线呢?”
“仁平,骨折陈大夫在行,若不是严重到头骨碎裂,胫骨碎末入肉,不要来烦我。”
“来个人,给我擦擦汗!”
仁平下意识地抓了巾帕上去,但走到近前才发现,她没有在叫他,愣了一下,又扭头去做自己的事。
从箭伤到烫伤,从枪伤到刀剑,源源不断被送来的伤兵形势足以证明前方战事进行到何种程度。
处理完最后一个上臂骨折,仁平将夹板包扎的工作交给别人,抬头歇了口气,在人群里找了找莸花的身影。只是营房中人影绰绰,到处都是惨叫之声,“先生,先生?”
仁平洗干净手上的血迹,在偌大的营房中寻找起来,最后,他在一个十分隐蔽的角落看见了莸花,平素负责熬药的小侍医手托灯台,莸花弯腰坐在一张小凳上,对着光钳住黑色凉砭弯针,在伤者的皮肉中穿针引线。
她缝得十分专注,仿佛这一屋子的惨叫声都与她无关,除了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昭示着她的紧绷,仁平一点都不觉得她也在担心后果。
“先生,你先歇歇吧,洗把脸再来。”
她的针线飞快地穿梭在皮肉中,半透明的丝线将已经将半掌长的伤口粘合在了一块,剩下豁开的口子皮开肉绽触目惊心,而伤者早已因为剧痛昏死过去。
“仁平你过来按住他的脚。”
仁平听话的按住伤者。
“你看仔细了,这门手艺我只传给你。”
仁平一愣,继而吞吞口水,不知如何是好。
她肯传授这么技艺,自然是他莫大的荣幸。可是……
“等你学好了,以后给你媳妇绣个帕子纳个鞋底不在话下。”
仁平失笑,“先生,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些……”
莸花也笑,“你按好他,不然他会踢你一个人仰马翻。”
仁平立时按死底下伤者的腿,果然,不久他就感到伤者剧烈弹跳一下。
“先生,他没事吧……”
“死不了,虽然他昏过去了,不过他的头还在试他反应看他到底死了没有,等他的腿不会跳了,那他就是真的死了。”
说话间莸花的手仍是不停,仁平一一记下这些,心中对她更是敬佩了一些。
等缝好这个,仁平看她飞速地结好线头,放下针线起来,台子上本备着净手用的热水,这会儿都凉透了,水面上结着一层薄冰,她也不管,径直将手伸入水里飞快的洗去血迹,仁平端了盘子随她来到下一个伤者床前。他这才明白为何她要那么多针了,原来为了节省时间,她一早就叫人丈量好了伤者的伤口,准备好长度相当的丝线穿好,就等她缝好上一个接下一个,尽可能节省时间。
仁平又有些佩服她了,她的确很适合当一个军医,普通大夫哪里会有机会在同一时间见到这么多裂开的皮肉,又怎会想到时间的重要。
“我再让你看三个,等第四个,你就可以学着缝了。”
“这么快!”仁平惊道。
“快什么快,我还嫌慢呢,又不是把脉问诊,这个不必学那么久。”
“可是,我从前从来没碰过针线啊先生……”
“怪我咯?”
仁平语噎,心有戚戚道,岂敢!
师徒二人这正说着话,营房帘子又被人掀开,两个小兵扛着一人进来,道:“大夫,我兄弟腿断了!”
伴随着啊啊惨叫,莸花扭头看去,“鱼克守,我让你去趟我帐子,你干嘛把自个儿弄成这样?!”
鱼克守痛得满头大汗,明明知道自己有错,却也怕这女先生见死不救,尽力扮演可怜,哭丧着脸道:“先生救我!”
“你把话先说清楚,我妹妹人呢?”
“我去你帐子里看过了,蜜蜜没在,我本来想跑回来告诉你的,可是半道上遇上我原来营中兄弟,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跟他们去打战了?”
鱼克守点头如捣蒜。
莸花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指着等候队伍的最末端,吼道:“到最后面排队去!”
“先生!先生我错了!”
莸花把头一扭,继续缝自己的伤口。
仁平看了眼疼得一脸眼泪鼻涕的鱼克守,嘴巴张了张想要求情。
莸花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声线凌厉喝止了他:“闭嘴,仁平!”
仁平吞了吞口水,看了眼鱼克守,乖乖的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