莸花是后半夜才睡着的,夜里虽晴朗,但仍寒冷异常,屋檐上的雪一滴水也未往下融。
她装着心事半梦半醒,最后索性起来穿了衣裳斗篷。
这次出门也是匆忙,身上的钱为数不多,但她想了想,仍是把钱袋藏在了枕头底下。
堂火已经熄了,地龙上床来圆婶夫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她垫着脚尖安全无虞地出了门,外头干冷的空气很舒服,她看了一眼空中银盘似的月亮,深吸一口气,悄声出了这家院落。
街上的雪铲了一半,脚踩上去仍是咯吱咯吱的,也不知哪家的狗耳朵灵,听到了她可疑的足音,不停地叫唤着。
她闷头往前走,出了村子,前方完全没有路,一脚踩下去,是没过膝盖的深雪。
她其实是会滑雪的,但眼下并没工具让她发挥所长,手边只有一根粗树枝用来支撑和探路,方圆数里一片荒芜,出了一身红斗篷的她,别无其他。
只这形势如此险恶,她仍是凭借一股蛮劲过了田地,来到了她走过的路上。
当然,这里只有雪。
夜里没有下雪,马蹄在深雪上的印记十分清楚,这村落也不会有人来访,因而朝马蹄相反的方向走,就是驻军营地。
但在深雪上跋涉远比她想象的要难,汗冷冷地贴在身上,叫人十分难受。
鞋子似乎是湿透了的,脚趾头也逐渐失去了知觉,但膝盖却仍机械地向前,向前。
太阳初升之时,金光在雪上一缕一缕显现,她进了一片树林,来时被雷骜笼在大麾里,又偷懒犯困,根本没留心路是什么样,这会儿单凭感觉原路返还,又怎会是易事。
可她还是认命地朝前。
因为她害怕那个人不来圆婶家接她,怕他真的一语成谶冻死在外头……
不就是会惹来曹将军他们的怀疑吗,她不怕这个,被抓就被抓了,好歹她也是个公主,身份一旦曝光,想杀她可没那么容易。
所以,她得想办法回去,会军营里去,去搬救兵,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掉到猎人的陷阱里了。
只她才这般想,倏地脚下一空,身子一阵滚落,跌倒了一个矮坡下,雪地里横生着野荆棘的枝条,枝条不多,只有几根冒出厚厚的积雪,但也就是这么几根,将她的脸给划破了。
她呐呐地摸摸自己脸颊,颧骨上的一道血痕很快因为冰寒的天气冻住伤口,她的指尖仅沾了一点血迹。
环顾四周,只有几只乌鸦停在雪枝上,静静俯视红斗篷的女人。
雪中见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她并未多做细想,四下无人助她一臂之力,胡思乱想只是浪费时间。她得趁着天气好,有多远走多远。
费劲地爬回原处,她往后看了眼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也顾不上离营地还有多远,叹了口气,继续赶路。
如此又走了两里地,汗湿的里衣贴在身上,使得她极为不适,但更叫她不适的是,腹腔翻涌的那股热流。它来势凶猛,急于找到一个发泄的豁口。
她抬头看看天,心道:这可巧了,你偏要赶在这天来。
是的,她觉得自己是要来月信了。
才这么断定,那道热流终于找到了出口,潮涌而出。
她看着一点一点被染红的裤子,愣了片刻,无语地笑出声来。好吧,这路是不能再赶了,姓雷的若是死在外面活该他命数不济。
哎。
她一屁股坐在松软的雪地里,她也是作,在圆婶家待着好好的,非要大半夜溜出来通风报信,这下好了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搞不好黄泉路上她还走在雷骜前头呢。
热气一个劲从领口涌出来,汗湿了她的脖子,她胡乱擦了擦,拢住斗篷保暖,鼻子又红又痒,下身也是一片狼藉,她一个人唉声叹气的坐在雪地里,抠了抠鼻子,抠出一粒鼻屎来,这才觉得舒服了。
小时候坛蜜爱抠鼻屎上瘾,娘打她不听,后来搬出她这个姐姐来以身作则,坛蜜这才渐渐改了这坏习惯。但她想说,娘啊,我抠鼻屎可比蜜蜜厉害呢…………
只她这般豪放的一边流血一边抠鼻屎,等热气渐渐没了,咬咬牙,还需起身赶路。
不赶怎么成呢,她可不要在这里冻成一根冰棍儿。
不过,她很快又后悔了,这次月信来得远比初潮还要恐怖,她每走一步,雪地里就留下几个血脚印,她自己看着都吓人……
“还是别走了吧,万一有人看到,不得被我吓死?”她自言自语一句,眼前一黑,浑身脱离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只坐着还嫌累,躺着才叫一个舒服嘞。于是她又躺下了。
天上的日头白晃晃的,她嫌刺眼,斗篷一拉,盖上了眼睛。
这下总算可以好好歇息了…………
就那么短暂的一瞬,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夏天的大西瓜,她哼着歌,走在后山的小路上,潭水洗澡冰着呢,可她还嫌不够呛,非得脱了衣衫去瀑布下冲凉,一帘之隔的男人看着她赤条条的身子,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呵呵。
………
娘,我好累,我想睡一觉。
娘却说:你可不能睡这儿,会得宫寒之症的,你想像娘这样吗?
娘,我知道你想给蜜蜜生个弟弟玩,可你也是太拼了,说不准你根本不是宫寒呢?
娘说:休要胡说,我若不是宫寒,怎么一直生不出娃娃?
可是娘,我真的好累呢,我好想睡觉,您别吵我行吗?
娘着急了:不行啊,不能睡这儿,真的会出事儿的,毁了身子你怎么给人家生宝宝?
宝宝?
娘:嗯。宝宝!就那头熊啊!我看你啊,合着可以给他生一窝熊宝宝。
娘……你叫我怪害羞的呢……
娘哈哈大笑:还害羞呢,你就是太闷了,若及得上蜜蜜一半外向,也不至于这样了。
娘,蜜蜜那是傻,不是外向。
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她自己生得这般性子怪地了谁?
怪我咯?我生得你们啊。
您哪有生我们,爹都说我们俩是捡来的,蜜蜜是蜜罐子里捡来的,我是朝南树下的花丛里捡来的。
你爹那是看你们调皮不听话吓唬你们呢,你俩的确是我生的,我在心里生得你们。
是吗?
当然咯。
娘你好厉害。
我自然是厉害的。
哎,我定是被圆婶家的热炕头一熏,暖了肚子,弄得月信提前,好死不死就在这紧要关头,我可真倒霉。
你不倒霉,有我顾着你呢。
娘,我好困,想睡,我保证不贪睡,一会儿就起来赶路,我保证……
那你睡吧,我摸着你的头,抱着你。
那你记得叫我啊……
……
梦想里,娘的影子逐渐被风驱散,她仿佛回到了朝南树下的那片莸花丛,日头暖暖的,是春天呢,照在身上好舒服。她小胳膊小腿打了个哈欠,想继续睡。
可是,忽然身上一轻,一个又妖又孽的白衣男子从花丛里将她抱起,捧在怀里,对身后的女人说:龙娓娓,我捡了一个宝宝。
身材胖乎乎的女子将脸凑过来一看,绽开笑颜,“她好可爱。”
“那送你。”
“我才不要,我又不会养孩子。”
“这样啊,那我帮你养。”
“你认真的哦?”
“比金子还真呢。”
“那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收下这份礼了。”女子骄傲的撅起嘴巴,复又对着襁褓里的娃娃说,“来,叫爹爹。”
……
“爹爹。”
阴森森的树林里,火把照亮雪地,雷骜抱着怀中女人,眉头紧皱。
忽然,身边举火把照路的小将道:“哈哈,将军大人,她喊你爹呢。”
雷骜睨他一眼,哈哈大笑的小将立时噤了声,缩着脖子低头看路。
他抱着怀中的女人,双臂好像托着一团红云,旁人看不出他的心迹,只他自己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想杀人!
南木莸花,你敢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