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京城。
南边在打仗,难民无处可去,只好北上以求庇护。
然,城内亦是遭到一番重创,旭王继位后,朝中大臣换了半数,不单要顾着南边打仗,还有诸多旧案需得沉冤得雪。就那大将军雷骜满门抄斩之事,就在其列。
坛蜜虽丢了马和钱袋,但身上还有些许首饰,若不是乱年,那些首饰典当了还能撑到她进京。可年头乱成这般,她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物件,也就撑了五天便用罄了。
这一路上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雪的,把她弄得完全不成样子。
她本想绕路回熊头岭,可那得多走好些路,抄近路只得爬山,那山如此高,又有积雪,她不死在里面就谢天谢地了。只她如是一想,便咬咬牙,硬着头皮赶进京了。
风垂此次江山易主,端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杀了不少奸臣不说,连国之根本也动了,又因替不少人翻案,京城里那可叫一个热闹,那说书的嘴皮子都不带歇的,总归天天有故事可以讲。
就好比最近皇上眼前的那位大红人公子礼渊,先前科举名落孙山,新帝一查,方知有人从中作梗,摘了他的状元头衔。新帝怜悯之,状元之名难在正,却越过吏制直接提拔此人为监察司尹正。
话说这监察司是作何的?
这监察司啊,隶属户部,说权吧,但凡生老病死它都管管,说名吧,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位置,按吏制出身的大臣们起先自是不依新帝的,可偏新帝把人插在监察司,众人一看,这也就一个闲职而已,皇上定是喜欢公子那手好文章,舍不得放他回东海,随便按了个头衔给那公子,一来今后有了吟诗作对的好对象,二来,也是为公子正了名,平了反。
众人皆是如是想,连礼渊自个儿也是这般想。却不料,礼渊官服一到,新帝立时下了昭,命尹正大人重理风垂国志。也就是说,此番江山易主究竟死了多少人,皇上要一个不差的知道。
其次,又让尹正大人管了进京落户的流民,这些人都来自哪儿,都寄住在哪儿,三年内要不要回乡,这些皇上都要知道。
皇上为何要知道这些呢?
这也不难猜。
但凡是打仗,总是会死人,皇上新官上任,总得知道自己今后一国税收如何是吧?再来,流民进京避难,势必会出现几座空城,城既然空了,那吏制也得跟着变,不然也是多出许多闲差。
但最最主要的是,新皇还是想知道,这天下百姓,是否信任他。
信任他是否有作为。信任他能否打理好这江山。
所以啊,这么一来,这监察司尹正可就不是什么闲差了。
“大人,已经丑时了,您也该歇歇了。”
礼渊提笔在案,身前堆满了卷宗,这都是从库房里搬出来的陈年旧物,在烛火映照下烘出了些许湿气。
“你下去歇息吧,卯时我需进宫,这些都是要给皇上看的,我还要再查一遍。”
监察司服侍小吏吞了吞口水,他从前也听闻过东海郡生博闻强识,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回有幸在旁服侍,倒真真是开了眼界了。就目前这些事,桩桩件件,但凡是牵扯到皇上诏令的,旁枝末节繁多几何不知,就是十个人不眠不休也未必能在这短短时间内做完,偏偏这新上任的尹正大人,也不吭声,一个人就都悄悄做完了。
风垂各地原先呈上来的户单,足有二十牛车,到府到州,到郡到县,到村到户,这一道一道筛下来,得多少人力物力?
这尹正大人也是,一把算盘一本账簿,竟就这么算好了。这会儿都不是在干活呢,而是在“核查”。
好像在尹正大人那儿,“算”简单,查漏补缺才是大工程。
小吏摇摇头,叹息一声,正要打着灯笼走。
礼渊抿了一口淡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慢着,我有话问你。”
小吏不敢怠慢,谨小慎微的上前候命。
礼渊搁下茶杯,这才将视线从账簿上挪开,“南边来信了吗?”
小吏摇摇头,“听说将军大人拔营了,南边乱作一团,信倒是有,但没有将军大人的亲笔。”
礼渊点点头当作知道,又问,“我府上管事的可有人来?”
“来过了,管家当头给您请安,送了些点心和东海来的海产,您家里呈了一方好墨上来,我见您这方还未用完,就先给您收下了。”
礼渊在点点头,“那可有什么人到府上找我?”
“有的,高公子董公子一道递的条子,有位玉善小姐送了个食盒过来,已经替您收下了。”
“还有别的吗?繁熔小姐可有找我?”
小吏闻言缩着脖子觑他一眼,却不敢多瞧。这自古英雄配美人,那繁熔也算是京中绝色,才子佳人本该共叙佳话,可如今这公子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内消的可能大于外化,皇上姊妹多,挑哪一个不是一等国色……
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那繁熔小姐虽为瑰丽,可到底是贱籍出身,又怎配得上公子这般身份的人。
但如今小吏却有些忐忑,这公子为了问这一句,前头做了那么些铺垫,可见他对那位繁熔小姐是别有用心的……
小吏当下忽然不敢想下去了,这万一公子钟情于那繁熔小姐,违旨抗婚,那他这大好前程岂不是白白断送了?
“怎么不说话?”
小吏忙把头垂得更低,回道:“您府上管事的只有那些事呈上来,未见那位繁熔小姐的条子。”
“这样啊。”礼渊不咸不淡的看他一眼,再度提笔,“如此,那你便退下吧。”
小吏提着灯笼直起身来,不紧不慢地退出门外。
此时京中的天还黑沉沉的,监察司内灯火通明,熏笼里不燃香,也不搁火盆,冷得像个冰窖。旁人都是不愿来尹正大人这儿跑腿的,因为大人嫌香味熏多了使人昏昏欲睡,搁了火盆虽有烟火气味,他常伏案,这样的房间里待得久了,心肺都不好。
他啊,也就捧了一个暖手手炉,左手僵了换右手,右手僵了换左手,也亏他本事,两手写出来的字迹并无二致。
寅时,他那本厚厚的簿子终于查完了,隔了笔头,终于得空休憩片刻。
脑力告罄,他也不愿想待会如何应对圣上,头一歪,眼睛一眯,就睡着了。
周遭虽冷,但他耳边却是又热又烫的,好像有个调皮的人一直含着他的耳朵,往他耳蜗里吹送热气。
“相公……相公……”
如是这般。
“相公啊,我回来了,你快来接我啊……”
梦里,那人含羞带怯的看着他,这样说。
他嘴角一弯,呢喃着她的名字: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