莸花生怯,不住往里躲藏,可他就那样近,在躲也没有藏她的余地。
男人悬空伏着好一会儿,黑亮的瞳眸一瞬不瞬注视着她,不让她有丝毫逃脱。
须臾,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终于透出一抹异样的粉红来……
见她垂眸轻咬下唇,男人终于放开了这般逼视,坚毅的嘴角勾笑,这个女人终于学会怕他了。
很好。
莸花躺在床上都不知他是何时走的,等她幡然醒悟,帐内只有跳跃的火光,再无其他。望着空空如也的营帐,她自是有些窝火,那男人戏弄于她,又不等她做反应就转身离去,亏她冒险回头去搬救兵,现在看来只让她那份心意不打自招,从此身陷囹圄,要打翻身仗,难了。
凯旋宴闹腾了大半夜才歇,莸花睡了许久,这会儿醒来却是不愿再睡,期间仁平过来送吃的,也送了汤药喂她喝下,她惯性地询问了这次的伤兵如何,仁平一一答复了她,此番药品补给齐全,他又习得了皮肉缝合之术,因而伤兵都得到很好的疗养。
“只不过……”仁平欲言又止,许久,又叹息一声。
莸花看他一眼,这个将悬壶济世作为己任的年轻医官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战场上自会有伤亡,比起头破血流这类小伤,肚破肠流的画面也不知看了几何,身为医者,死一人往往比治愈十人更为触动,仁平的积郁全都写在眉头,莸花一看便知。
“仁平,谢谢你救了我。”
“先生……”
“你可为我把了脉?”
仁平点点头,“先生这是,百万人中才有一例的反关脉,实属罕见。仁平在室时跟随父亲问诊,曾有幸摸过一例。”
莸花微微一笑,“那确是你的幸了,我这样的脉象,多半混有心弱的毛病,哪怕能活到成年,也都是早亡的。”
“这……”
“你不必伤感,我又是特例中的特例了,不出意外,我能活很久很久,久到叫人讨厌。”说着说着,她笑出声来,“可我并非生来就知自己命数,在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我的生父生母将我丢弃在荒郊野外。我本不该叫南木莸花,也不会学医治病救人。或许我就是随便哪个村上再普通不过的陈招娣、王小妹。我生来就是这样奇脉,又是女子,不事生产,家里丢了我也在常理之中,谁叫这脉象活不久,普通家里怎会养着一个明知养不活的小孩?”
仁平有些震惊得坐在床头,不敢言语。
“我从没恨过自己被人丢弃,我养父养母待我极好,活到现在我也不想去寻亲,我可不想做普通的陈招娣、王小妹,如今我是医官,我喜欢这么活着,这和我能活多久怎么活没关系。哪怕有一天我死了,我想我也不会后悔。”
帐内沉默了一会儿,仁平向来知道她非一般女子,但这样“自私”的一番话,听在循规蹈矩的仁平耳里,多少是骇人的。
不等他回答,莸花想了想又说:“各人有各命,有人死于浩劫,有人埋于荒野,或许上天早有安排。并非是我寡情薄性,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身为一个医者应当有的另外一种眼界,你是人,永远成不了佛,也许在寻佛的路上你已经成了魔,与其那样,你不如看开一些,那样的话,你至少不会在救了十个人之后仍然受不了在你面前死一个人。仁平,你明白吗?”
帐内依旧是一片沉默,莸花也不着急仁平反应,良久,年轻的医官忽然起身在床边跪下作揖,“想来是我郁气久积,显在面容之上,旁人看不出,却逃不过先生的眼。先生虽未女子,眼界却比仁平开阔不止十倍,又倾囊相授缝合之术,此番言谢,恐是折煞仁平了。”
莸花淡淡看他一眼,提醒道:“仁平,男儿膝下有黄金。”
仁平轻笑,“仁平不若大将军那般的盖世英雄,不能有丝毫折辱,仁平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但也分得清什么人应当跪,什么人值得跪。”
莸花叹气,她往昔用女子身份扮演玩世不恭,难得正经一次,却平白收了大礼,这感觉,还真微妙啊。
“既然如此,我身子不便,就不回礼了。”
仁平缓缓起身,复又坐会床头,脸上也有了一丝笑容,好似莸花一番话,比喝十碗药还管用。
“你是否在我药中加了人参鹿茸?”
“先生尝出来了?”
莸花点点头,她月事被困雪中,这几日她虽昏沉,但身子是干净的,想必月事也给那冰天雪地冻停了,仁平的药不若是补气散淤,只是仁平舍得在她身上用人参,参气大的她鼻子不通也给熏通了。
“那些药都是存着以备不时之需的,我知道自己身体如何,今后你换用黄芪吧,我带了很多来的‘黄芪’。”她特意强调这两个字。
仁平当下也不劝说,那日大将军抱她回来只吩咐下来用最好的药治她,当时他看了人参的库存,也强调了“不时之需”之说,结果大将军听了,只是吊着眼角梢凉凉地说:“她,就是这三万人中的‘不时’。”
仁平一愣,等回过神来,大将军已经径自将人参鹿茸全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