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来了一场急雨。武威旱了数月,民众们终于盼来了天降的甘露。
小九打开窗,见隔壁店铺的小黄狗颠颠地跑入雨中,摇头摆尾地大吼。
“阿姐,你看,小狗都乐疯了。”小九指着雨中乱蹦的小狗道。
“久旱逢甘霖,是好事。”吴三娘坐在窗边,一页一页地翻阅账本。偶有几个雨珠从窗外飘入,在纸面上晕开零星的湿痕。
“是啊。”小九趴在窗边,看着雨打青砖。凉州的夏日,暑气颇重,雨落于地化作云烟,雾锁重檐,有几分吴地的水色。
“你说……吴地是不是像这样的?”小九出神地问。他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士,这辈子没踏出过凉州,也不知道文人墨客笔下的吴地是何画面。
“吴地的雨,格外的多。”吴三娘放下账本,侧身看向窗外。她也有三年未回吴地了。
“阿姐,等这边的事情做完,我能去吴地看看吗?”
“可以,我亲自领你去。”
“真的吗?”小九扬起首,双目圆瞪,晶亮地望着她。
“真的。”
吴三娘站起身,雨小了不少,淅淅沥沥,串成丝线。凉州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走吧。”
“去哪里?”小九好奇地问。今日不开张了吗?
“看热闹去。”
吴三娘打了一把霁青色的伞,身穿水空色的云烟裙,似从吴地的水云间走来。
雨快要停了,细雨霏霏,不少人都收了伞。吴三娘仍旧撑着伞,缓步地走着。
小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小九穿了一身黑色襦衣,腰间別了一把没有刀刃的佩刀。大周朝的男子多以此为配饰。
城门口已经乱了。
几千的牛羊要入城,百姓则围着路瞧热闹。一个要进,一个要堵,匈奴人迟迟无法入城。
吴仁是文官,专司文书簿籍及印章。今日匈奴入城之事本轮不到他管,只是城中缺人,他便自告奋勇地来帮忙。
吴仁走上城门,朝着身着筒袖铠兵曹从事张永平作揖:“见过张大人。”
兵曹从事,执掌凉州军防驿传诸事。匈奴人借道武威,他在此处也是理所应当。
“吴大人怎么来了?”
“我听闻城门口拥塞,过来看看。”
“吴大人有心了。”张永平拱了拱手。
吴仁颔首。
他走到城墙边,手搭在方砖之上,向城外俯瞰。
武威城外是枯黄的草地,再往远处便是苍茫无垠的戈壁。上百个匈奴人骑马驱使着行走的牧人,几千头牛羊被牧羊人围困在城门口。与这大片的牛羊群相比,城门显得格外狭窄。牧人需要在城外驱赶牛羊,进了城内的牛羊则少有人看管,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城中的百姓多是养鸡和猪,哪里见过这么多活的牛羊,都觉得分外稀奇,伸长着脖子看热闹。
吴仁在城门上转了一圈,找到张永平道:“城外的牛羊须结成小队入城,每个小队由一名牧人看管,城内须清道。”
“吴大人说得有理。”
张永平对着身边的将士耳语了一番。
少刻,城门外的牛羊结成小队,有序入城。城中已有官兵清道,百姓只能站在街道两侧,或瓦房屋舍中。
吴仁松了一口气,下城门,随着牛羊一道而行。
匈奴入城乃大事。稍有差池,便会引来纷争,届时黎庶涂炭、民不聊生。他有些自嘲地笑了,入凉州二十年,他快要忘记自己是个吴人了。吴仁,吴人,查无此人。
武威比不上富庶的建安城。入城后不久,砖路成了黄泥路。刚下过雨,地面泥泞,他的衣摆落了星星点点的黄泥。
他是个喜爱干净的人。平常衣服上落灰便会不自在,这会儿衣摆沾泥,恨不得去换件衣衫。
正恼间,一片青色入目。
凉州多的是黄泥土色,乍一见到青色,他略微有些失神。
他抬眸,女子落伞。他看不到女子用伞遮掩的容颜,却见一袭烟水明净的青色。
他垂眸,看到女子干净齐整的鞋面与裙摆。同是下雨天,有人脚沾泥点,有人不染纤尘。
跟牛羊走了半城的路,他有些倦了,便走到街边酒肆的檐下,同一群看客站在一道。从他那处看去,一眼就能望见人群中那把撑开如藕叶的伞。
女子提起裙摆,撑伞走到桥上。拱桥的桥面高,可以俯视整个街道。而他只要稍稍抬眸,就能瞥到那抹青色。
这回,他看清了脸。
山眉水眼,雾鬓风鬟。原是那曾经流落风尘的吴三娘啊!
倒也不算意外。这凉州城,能把如水的青色穿在身上,又穿得如此出挑的,只有那个女子。
“阿姐,好臭啊!”小九捏着鼻子道。
“牲畜哪有香的?”吴三娘撑着伞,目光掠过重重的人,落在酒肆的檐下。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他……他看上去有些狼狈,远不如在她店中那般从容。
“可是炖牛肉和烤全羊很香啊!”小九嘟囔道。
“熟的能和生的比吗?”
“哎,确实哦。”小九捏着鼻子的手渐松,闻多了,似乎也不那么臭了。
雨彻底停了。烈日杲杲,流金砾石。地面上的潮润化作湿气,闷烧着众人。
小九抹了抹自己的后颈,都能感受到一抹刺痛。他往伞底下钻:“太热了,借我躲躲。”
吴三娘的伞一斜,落了小九一肩的阴凉。
桥上没有遮挡,人全都跑了,挤在树荫和屋檐下。桥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人,吴仁看得更为清楚。
吴三娘一半的袖子曝晒在烈日下,却把边上那个少年遮得严严实实的。
倒是个心思细腻、为他人着想之人。
屋檐下的人越来越多,他被迫挤到墙边,倚靠着墙角。他的个子虽高,但架不住前方一些背着稚童凑热闹的人。看不见匈奴人,便只好看她。
那一身的青色,如独山玉,嵌在万里碧空中。烈日不辨美人色,将辉芒织作轻纱,落下一伞流光。
他敛了目光。不过是个从良的风尘女,有何可看的?
“阿姐,你看你看,好多车啊!”小九指着远方道。
牛羊的尽头是一场队马车,装载着押送入长安的金银锭。与牛羊不同,车队边上有骑马匈奴人和城中守卫随行。
“嗯。”吴三娘轻应了一声。
“我都数不过来了。这得多少钱啊!”小九感叹道。
“嗯。”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长的纳贡队伍。以往都是几车木箱,好没意思。今年可真是有趣多了!”
小九滔滔不绝地说着,见吴三娘始终敷衍他,便闭上了嘴。
吴三娘的目光落于地面。
此时,黄土路已经半干,略微有些发硬,牛羊只能踩出极浅的蹄印。车队渐近,车轮碾过土路,几乎没留下痕迹。
怪了……
吴三娘将伞塞入小九手中,提着裙摆跑下桥。
吴仁则挤出人群,见到车队经过,想是岁贡之事也快了了,便转身走人。
“阿姐!”小九举着伞,追了下来。
吴三娘蹲地,手指抠弄地面。土里的潮气犹存,若是用力,还是能留下印子。马车内装的是金银,比牛羊还是要重许多,这车痕也太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