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逢成,去取把琴来。”许久,皇帝终于又出了声。
“是。”张逢成为皇帝取来了琴,恭恭敬敬地放在桌案上,之后便迈着小碎步,窸窸窣窣地倒退着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殿门。
“你起来。”皇帝对念儿说。
念儿忙乱地爬了起来。因长时间伏身请罪,她的身子跪得有些僵硬,动作便不太稳。
她身上舞衣与宛心是同一式样,唯独颜色不同。她这件的底色是月白的,以霁色为间。她潦草起身,没顾上整理仪容。因此,下裙八瓣撒开的裙摆,与曳地的水袖绞缠在一起,显得有些褶皱。
皇帝见她站稳了,便拨动了手中的琴弦:“跳吧。”
他奏响的,正是方才的飞仙曲。
念儿弄不清楚他的意思,便试探着跳了起来。
曲声渐扬,正要到那精彩之处,念儿的舞步也随之急促。
皇帝此时却停了。
“踏步错了,再来。”他看着殿中的念儿,声音没什么波澜。
曲声又从头起。
“还是错了。”皇帝仍在同一个地方停下。
如此,又重复了三遍。
皇帝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放下琴,拿起席案上的一壶酒,不急不徐地注入各式的杯中。他面前的席间摆了各样的酒,供配菜时选择。每样酒都配有不同的酒具酒杯,有的古朴而方拙,杯口深而杯壁厚;有的小巧而精致,杯形圆柔,杯深净透。而后,他将酒杯摆成一排,抄起手边素白镶银的牙箸,一一敲过去。
牙箸碰过杯沿,叮咚悦耳,如山涧出谷,敲得竟也是这曲飞仙。
“跳吧。”皇帝开口,“拍子和调子都备好了。”
念儿只得又跳了起来。
“为何这里总踏不上拍子?”皇帝把她错漏的地方,又重新敲了一遍,“再来。”
“再来。”
……
念儿记不得自己这段到底跳了多少遍,跳到最后,手都不知是如何举起来的了。但陛下叫她跳,她不敢停。
“累吗?”皇帝问她。
“陛下……”念儿无措地站在殿中,鼓起勇气看向他,又立刻垂下眼睫。
“你既不擅舞,也不知这曲中意。为何与纯美人一同献舞?”他又问。
她不敢答。
她的发髻因跳舞而凌乱,额角垂下几绺散落的头发。她垂下头,想借着这些头发,藏起自己的眼睛。其实她不止想藏起自己的眼睛,还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起来。
陛下如此精通音律,方才定是一眼便看出了自己的拙劣。再有宛心珠玉在前,她便显得更糟了。可她不过是想在他面前多晃晃,让他想起自己。而且除去宛心,其余献艺的妃嫔,也有人技艺平平,陛下却没有责备,反而赞赏有加。
他大概是当真不喜欢自己吧。
“既不会舞,又为何以己之短,量他人之长?”他见她垂头不语,继续追问。
念儿仍不敢回话,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
这琼玉殿专为宴饮,高而深阔,不比旁边的暖厅。冬日的寒气透过殿门的缝隙,吹进屋内,而她刚又跳过舞,不禁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抱住右臂,似乎这样就能让人暖和起来。
皇帝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
“张逢成。”他唤道,“慎嫔身边的孟春还候着吗?去叫她取件大髦来。”
“是。”张逢成闻声,推开殿门,躬身进来,又领召而去。
皇帝又把注意力放回念儿身上:“纯美人有舞可献,慎嫔却没有。你与她同舞,不过是显得她更好,而你更落下乘。”
“你可知行事须深思?遇上不善之事,不要逞强与人一道。”
纯美人,纯美人,又是纯美人。
念儿知道宛心舞跳得好。她知道他欣赏宛心这种风雅识趣之人。
可她也不是一无是处。
“陛下,臣妾……臣妾会舞的。”她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结巴。因为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实在是大逆不道,难免为此感到紧张。
念儿不等他再开口。
衣衫一件一件地顺着她的肩膀滑落,她也一步一步地向上首走去。
行至皇帝身前,她唯余一披帛蔽身。
念儿的头一直都是低垂的。她不敢看他,但她知道自己到了他近旁,她已经能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热气了。
她伸出手,抚向他的胸口,手指却细微地颤抖,不知是冻得,还是怕得。
那手还未触到他,便被一把截住。
皇帝叹了口气,又沉默许久。
终于他还是自己打破了这僵局,轻声问:“你执意如此?”
“臣妾……是。”念儿的话语虽然颤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意思却笃定。
“那便随你心意。”他放开了她的手,“更衣罢。”
“是……”她低声应。
夜深漏长,念儿实在是怕冷,便紧紧地贴住他,胳膊环绕着拥住他的后背,想变得更暖和一些。
这么冷的天,他也会受寒吧。
思及此处,她又瞥见身后案上,他先前摆好的酒杯,都已经倾倒了,酒液流得满桌都是,酒壶有些也被碰洒了。
于是,她抓起一壶酒,对着壶嘴灌到嘴里,却并不咽下,闭眼含着渡给他。
喝了酒,就都不冷了。
孟春是在殿后的阁厢里接走的念儿。此时天光微亮,眼见着太阳便要升起来了。
前一晚,孟春取过大髦后,正要送进殿内,却被张逢成一拂尘拦了下来:“孟春姑娘,且再等等。”
孟春不解:“那这髦衣……”
张逢成接过大髦,走近两步,附耳悄声道:“贵人在殿中尚有要事,我们做奴婢的,此时还不便打扰。”
孟春一下便明白了:“多谢张公公提点。”
她又想到,念儿身上只穿了舞衣。赴宴时的常服,早在献舞之时就换下了,等到殿内云散雨歇,总不好再穿着脏污的舞衣回去。宫中处处皆有耳目,若是叫人察觉,难免惹上麻烦。
于是,她又悄声问道:“张公公,我们贵人还差身衣服,公公可否先帮奴婢把这髦衣拿着,待我再去取趟衣服?”
“当然。”张逢成应下,“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孟春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张逢成是皇帝身边第一人,在宫中地位颇高,让他亲手做这些传递衣物的小事,是有些自降身份的。可对着孟春,他答应得却十分爽快,态度极是客气。
应下了孟春,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低声叮嘱道:“姑娘记得,回去时须得避人耳目,多往小道走,趁着此时夜深,可别叫人发现了。”
孟春躬身一福,谢道:“劳烦张公公挂心,奴婢速去速回。”
待她再回来时,张逢成便请她至琼玉殿的宫女所,稍事休息,等候传唤。
因这琼玉殿专为宴饮所设,内通后宫,外接前朝,故而周边专设有奴婢等候用的宫女所及太监所,以便宴后接应各位贵人。
孟春一直休息至天明,张逢成才来通知她,要她进去服侍念儿。
她跟着引路太监,快步走进琼玉殿后的暖厢。太监将她领到门口,便退了出去。
她试探地走到床边,撩起帐幔,果然,念儿正睡在里面。
她睡得不安稳,黑发胡乱地散在枕头上,也有些汗津津地粘在额边。圆润的肩膀连着丰莹的胳膊,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孟春用玉勾勾起床幔,探身在念儿身边轻唤:“娘娘,该起了。”
念儿迷糊中被孟春唤起,额头突突地发胀,抱着锦被坐起来,抬手揉了揉眼睛,动作间,锦缎丝滑,被角便滑下一些,堆积在胸口,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未着里衣。她生来肤白,因此夜里的痕迹在身上很是明显,她连忙拉上被子。
见着来人是孟春,念儿心里安定了些许。她又用余光偷偷瞟一眼孟春,见她面色如常,应该是没注意到自己胸前的痕迹。
昨夜到后来,念儿筋疲力尽,整个人只能挂在陛下身上。纵然累,她仍是没有忘记,不能让他把自己带出去,不能让旁人看见自己这样子,所以她紧紧地抱住他,让他哪也去不了。
再后来,她在他的怀中睡去。
现在看来,他最终还是不顾她的恳求,将她从琼玉殿带出来了。那她伤风败德,媚上惑主的行为,是不是要传开了?
“这是在哪?”念儿迟疑地问,不小心说出了心里想的话。
“娘娘,这里是琼玉殿后厢房。”孟春答,“昨夜娘娘便歇在此处。”
她其实也不清楚昨夜之事,张逢成只叫她来接人,并未透露其它。但看陛下既然将念儿安置了下来,说她歇在此处也不算错。她与念儿朝夕相伴几年,知道她心里是有些慌张的,一旦事情超出了念儿的习惯,她就会不安。所以孟春这么说,主要是让她镇定下来。
“娘娘先更衣吧。”孟春捧着衣物。她细心,除了里衣是簇新的,外衣还是昨日宴上那套,“张公公都打点好了,娘娘回去便是。”
念儿相信孟春的本事,她既然说没事,那就可以放心了。
不过这时,她又开始担心自己身上的印子了。
“你把衣裳放下,我自己穿。”念儿道。
“是。”孟春放下床幔,退到外间。
“好了我再叫你。”念儿总觉得心虚,有点对不住孟春,便补了一句。
踏出殿门之前,孟春为念儿围上了昨夜带来的大髦,带上兜帽。这样一来是保暖,二来是悄悄帮她遮掩脖子上的印痕。念儿起身之时,孟春一眼便看见,她身上星星点点,皆是红斑,颈上肩上背上,一连串落下,像是白雪地里散着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