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昭仪落水小产一事,虽然据她的口供,皇后亲自指了念儿的罪,且皇帝也下了旨。宗人府却还是要清查一番,一来是将罪证定得更实,二来是要确认如何对念儿行刑。
念儿进了宗人府,因陛下只是命人将她关起来,并未褫夺封号,她暂且还居于嫔位,故而收押在静室。静室虽小,里间有一床一桌,顶上还有窗,待遇还算过得去。
入了这静室,念儿便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
于是,她问那押她来的人:“既然我还是慎嫔,那能否将我的侍女孟春叫来?”
那宫人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这慎嫔沦落至此,还想着人伺候。可按照宫规,念儿这样做,并不违制。她虽鄙夷念儿,但职责所在,仍不情不愿地,向上面通报了念儿的要求。
宗人府大概是顾及念儿的妃嫔身份,最终还是将孟春送来了她身边。
孟春来的时候,身上随意裹着一床草席,人昏迷着,额头上发着高热,掀开草席一看,身上的棍伤、鞭伤,累累难计。
原来,念儿被押走后,确实没有娘娘在意孟春,但她毕竟是罪人的贴身婢女,逃不得惩罚,因此还是下了狱。
狱中艰苦,孟春身为婢女,住监房,受刑罚,都是该走一遭的。
念儿颤抖地伸出手指,抚摸着孟春肿胀的面容,这得挨了多少耳光。
孟春聪慧,做事从来利落,在宫中从不树敌,甚至还能凭自己的本事,护着她周念儿。可现在,竟被自己连累至斯。
“给我请个大夫来。”念儿对着看押她的宫人,一字一顿地命令道。声音里,竟少有地带着些威严的意味。
“娘娘,这奴婢可是戴罪之身,不能得人医治的。”宫人垂头回道。她的态度恭敬,话语间却拒绝得干脆。
“啪!”
念儿不与她纠缠,直接举起手边瓷制的灯盏,猛地摔在地下。
灯盏应声而碎,溅了满屋的碎片。声音回荡在窄小的静室内,便是如同惊雷一般的巨响。
念儿捡起最尖利的一片碎瓷,将锋利的尖角对着自己的脖颈,瓷片一触碰到她的肌肤,立刻戳出一道血痕。
“慎嫔娘娘病了,要请太医。你请是不请?”念儿将瓷片缓慢地刺进脖子,那血痕越扩越大,有鲜红的血珠聚集成线,粘稠地顺着光洁的瓷片流下。
“娘娘,使不得!”宫人脸吓得煞白,急忙抓住念儿的手,想要夺过那瓷片来。
念儿虽是罪人,但封号未废,便还是金枝玉叶的娘娘。
一位娘娘在她眼皮底下受了伤,且不管这位娘娘日后如何,她的命反正是难保。
“慎嫔娘娘病了,要请太医。你请是不请?”念儿又重复了一遍。
她提高了声音,语气却很平缓。脖子上的伤口仍往外冒着血,染红了她的衣领。
“请,请!”宫人急忙道。
虽有了太医为孟春治伤,但女儿家娇弱,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只能躺着进些水米。
念儿对此束手无策。
碍于念儿宫妃的身份,宗人府无法提审,只能一天三次地询问她,待证据确凿后,再通报陛下。
“慎嫔娘娘,可否告知在下,当日你是如何将昭仪娘娘推落湖中的?”宗正隔着桌案,在念儿对面坐下。而孟春静静地躺在床上。
这是今日的第四次问话,她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但愿孟春能早日清醒,趁着自己还能为她拖延,找到法子脱身。她知道孟春厉害,定然能全身而退的。
念儿在心里暗暗祈祷。
“娘娘还是不愿说?”宗正见她沉默,厉声提醒道。
她确实对案情无话可说,与他们周旋,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何况,从未做过的事情,她怎么知道?只不过是情势所迫,不得不认下这桩罪,再细的东西,叫她如何去编?
“娘娘,这已是第三日了。何必再负隅顽抗?照实说了,下官按例定罪,娘娘是官身,去时还能保有皇家的体面,若是一直不说,拖延时间触怒了陛下,不仅连这身后名都保不住,还会祸及家人。娘娘这又是何苦?”宗正劝她。
“我若是答了你的问话,大人就可定案,再将我以罪人之身掩埋,是也不是?”念儿终于开口,态度却不好。她深知自己死到临头,心里难免烦躁。
“娘娘须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宗正正色道。
“我早已认罪,答与不答又有何区别?”念儿被他的说教,激起了些火气,语气愈加不耐烦。
“本官断案,要依凭线索,还请娘娘见谅。”宗正不动声色地回击。
“是了,我只是个罪人,大人不必对我这么客气。”念儿也学着他的腔调,回敬道。
“且慢。”念儿灵光一现,从宗正的话里抓出来了些蛛丝马迹,“我若不说,大人便无法定罪。我猜的可对?”
这句反问倒把对面噎得一窒。
她说对了。
由此观之,只要陛下不提起,宗人府便无法将她定罪,无法定罪,意味着无法通报陛下。
可陛下最重规矩,且她在宫中素来毫无存在感,若是宗人府不提报,又怎会记得理她。
怕只怕纯昭仪非要置她于死地。
那又如何?能为孟春多争些逃脱的机会,便是好的。
她清楚,为家人带去的灾祸,已经无法挽回,但至少还能帮帮孟春。
思及此处,念儿突然笑了:“我未曾碰过她,是她自己落水。大人信吗?”
声音很轻,她说得很慢,却很清晰。
“大人不信。”她也不管对面的反应,自顾自地又道,“那大人便帮我编一个,推人落水的动机吧。”
念儿身着素衣,长发用一支木簪挽起,发髻简单,却丝毫不乱。她的脊背挺得笔直。
宗人府负责宗亲事务,除非有皇帝亲旨,定案皆十分谨慎。因此,对于纯昭仪此案,除了问讯念儿,还会派人在各宫走动探访。
一时间,后宫中人心惶惶。
太医院的院首,得了皇帝的亲许,侍奉纯昭仪直至她痊愈。
而没几日后,他便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些东西让他很是疑惑,心里总是不踏实,于是找了借口,专程回了一趟太医院,确认自己的猜想。
得到太医院的验证后,他便立刻前往始元殿通报。
“张公公,老臣有一事,求见陛下,不知可否……”院首急急忙忙地来到始元殿的文渊阁外,求了好久,终于见到张逢成。
张逢成没等他话说完,便一伸拂尘,将他拦下,丝毫不客气:“老大人且慢,可是纯昭仪又不好了?陛下日理万机,纯昭仪小产,陛下当然痛心,可此事既已查清,陛下又因政事劳碌,为何还以此事烦扰陛下?且陛下本就怜她失子,才请得你亲自出手,她怎能命大人过来传话?”
院首知道,张逢成这已经算不得是提点,而是明明地告诉他,纯昭仪逾矩了。
他是堂堂太医院院首,只不过遵陛下的圣谕,为纯昭仪调理身体,并不是纯昭仪的奴婢,不要失了身份,任她使唤。
“非也……非也,”院首被张逢成训斥,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却还是本着医者的良心,硬着头皮坚持道,“纯昭仪小产一事,恐怕另有蹊跷,事关皇嗣,臣不得不报。”
“能有什么蹊跷?”张逢成依旧拦着他。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张逢成。
这几日,纯昭仪仗着落水体虚,三番五次地往始元殿遣来宫女,说是昭仪娘娘又不好了,求陛下去看看。始元殿乃是大臣往来之所,宫女第一次来的时候,站在外间候着,外臣来来往往,实在是不成体统。
而陛下宽仁,又顾着纯昭仪的身体,不愿与病人计较,也就顺了她的意。
张逢成不忿,叫纯昭仪得手一次后,便加强了始元殿的看管,吩咐值守的太监,看见纯昭仪派人来,直接赶走,如有违抗,便无需在始元殿侍奉了。
她今日竟请了太医来?是不是过几日她身子好些了,便要亲自来了?
因此,张逢成不愿让院首面圣。
正在二人拉扯之际,文渊阁内的皇帝开了口:“张逢成,何事喧哗?”
他点了张逢成的名字,嫌他吵闹。
院首见状,连忙抢过话头:“陛下,臣有事要禀。”
他一把推开张逢成,三步并作两步地进殿,至皇帝的桌案前,掀起袍子跪在地上,额头磕得山响。
“陛下,臣已经查清,纯昭仪小产一事,并非落水所致。”
张逢成恨不得捂住他的嘴。这太医老儿,真是不识时务。纯昭仪一事纠缠这么久,按照陛下的性子,定然不喜。虽染陛下脾气温和,遇到反感之事,若非至关重要,他都不会太过计较,但也不会加以理会。
罢了罢了,好言难劝将死的鬼。张逢成在心里直摇头。
“那是为何?”皇帝埋首于奏折中,手中御笔不停,头也不抬,问得十分随意。
这回换张逢成惊讶了。陛下今日心情实是不错。
不过,他也只是惊讶一瞬,立刻便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了。
“臣在太医院细细比对过,纯昭仪失子,乃是红花所致。昭仪娘娘的饮食里掺有少量的红花,日积月累下来,合该在落水那日小产。”太医直言。
太医院首其人,于医道上颇为精通,但在人情世故上,便显得过于耿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