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够了?”皇帝理了理面前的奏章。他近来政务繁忙,亥时已过大半,始元殿仍灯火通明。
“陛下明鉴。”张逢成正规规矩矩地跪在殿中,“奴婢已经按律,领了二十杖。”
因他疏忽,使无干人等闯进了始元殿,又当着陛下的面责打此人,故而自行领罚。
“亏你还跪得下去。”皇帝漫不经心。
“奴婢冲撞陛下,罪有应得。”张逢成恭敬地回。
“行了,拿朕的手令,自去领些生肌去腐的膏药。”皇帝与张逢成相识多年,说话难免带上几分随意,“少说点废话。”
“谢陛下赏赐。”张逢成声音虽稳当,心里却颇为惊喜。陛下给的药,都是上好的伤药,见效很快。
“宗人府传来消息,赵氏已经定了罪。”张逢成谢过恩,接着便向皇帝通报,“正是以红花谋害皇嗣。”
“好。”皇帝的语气沉了下来。
张逢成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他怕皇帝责怪自己办事不利,便连忙又道:“奴婢此次,只是造了一张方子,绝无红花害命之事。太医在纯昭仪饮食中发现的红花,也是在太医院才调换的,绝无可能入口。”
“奴婢万不敢谋害皇嗣。”张逢成又跪下,长揖禀道。
“你与太后关系如何?”皇帝并未怪罪,反而换了个话题问。
张逢成却惊出一身冷汗。
陛下与太后母子连心,他又素来孝顺,此时这样问,是与太后起了间隙?这问题夹在他们母子之间,要他如何答?
“奴婢……”张逢成支吾着拖延时间,企图从肚里搜刮些漂亮话出来,以免触怒陛下。
“罢了,太后若是有话问你,便如实答吧。”皇帝见他为难,也不强迫他答,自己叹了口气,“孩子还会再有,她毕竟是朕的母亲。”
“崔氏心狠,便让她得急病去了吧。”皇帝合上手中的奏章。
“是。”张逢成接旨。
其实,皇帝是想抄了大理寺崔寺丞一家的,却摸不准杜丞相的意思,杜丞相若是在意此人,必要惹得太后不快。
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人,还是以太后的心情为先。
张逢成刚出了殿门,就望见他的徒弟正焦急地踱步。
那太监一见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仿佛是见到了救星一般,小跑到张逢成身前。
“师父,你可算出来了!”他的徒弟倒头便拜,“宗人府的赵氏不得了了!她搬出赵太尉的名号大闹,惊动了宗令,说非得见到陛下不可!宗令怕太尉知道了怪罪,遣了好几拨人来求见!”
“这……”张逢成十分犹豫。
宗人府的宗令,一贯由京中的亲王兼任。常在京中的亲王,能力与野心都不足,所以没有封地,更能取信于天子。历来的皇帝,为了补偿这些闲散但忠心的王爷,便会任其为宗人府宗令,统管宗室,下设宗正郎中等人。
其实,自本朝开国以来,亲王手中的权力慢慢收归中央,封地之事早已无从谈起。今上重新开了分封的祖制,是因为太后育有二子,他还有一名小弟,是太后的幼子。皇帝登基时年幼,太后便借此机会,命他在江南,专为幼弟划分一块封地,说是兄弟二人,日后可以相互扶持。
皇帝尊重母亲,便将弟弟封为瑞王,乃是今日唯一分封的亲王。
而宗令大人,则是皇帝的叔叔,先皇的兄弟,和王。和王这宗令一般只是挂职,宗人府的事务,大多由宗正处理,除非是十分重要的大事,才会请来宗令,出门裁断。
便如前贵妃赵氏一事,皇帝虽有旨,依律废除贵妃之位,可贵妃毕竟身份高,背后又有赵太尉做靠山,宗正做事周全,特意请示了宗令和王。
和王得知此事,专程去看望了赵氏,并且吩咐宗人府,让她暂居在条件最好的静室内。
因为,他虽是皇帝的长辈,身份尊贵,却是个十成十的闲散人,手中无权,与朝中权势滔天的赵太尉,有着云泥之别。万不敢得罪赵氏。
赵氏也正是仗着和王畏惧父亲,才敢在宗人府大闹。
“既然是和王来请,那朕便走一遭。”皇帝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对张逢成说。
张逢成打着灯,为皇帝引路,一路走向了宗人府。
宗人府的静室内并排而设,赵氏现下就住在念儿旁边。
和王不敢慢待她,为她准备了各样的起居之物,将整间静室布置得颇为讲究,看起来竟像是毓祥宫的一间厢房,富丽堂皇。
见到皇帝,赵氏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她跪坐在地,低着头,双手规矩地交叠,放在膝上。
烛光照在她的脸上,显现出几分去了雕饰的明媚来。
“陛下,臣妾宫中那张含有红花的方子,是张逢成放的。是吗?”赵氏仍按照当贵妃时的习惯,以臣妾自称,“是陛下让我认下这谋害皇嗣的罪名。是吗?”
她嘴上质问,心里却是期待的,期待陛下如同往常一样,温柔地哄哄她。
静室里没有别人,她期待他能为她解释,他这么做是有苦衷的,是为了保护她。
或许他不愿解释,那她可以再退一步的。
她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她要说,陛下找借口将她罚进了宗人府,却还在夜里来探望,定然是有苦衷的。
可皇帝的脸上,却满是冷漠。
“宗人府证据确凿,你何必同朕抵赖?”他的声音也是冷冷的。仿佛长剑出鞘,锋刃相撞,直中要害。
“陛下!”赵氏下意识地唤道。
她惊觉,这才应当是他最真实的声音。
这让她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愤怒。他对自己的温柔爱意,难不成全都是假的?那些时光,全都不算数,抛在脑后了?
“李湛,你竟敢这样对我!”她猛然站起身,对着皇帝大声质问,“你这样对我,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朕倒是不知,赵太尉有如此本事。”皇帝不为所动,转身便要走。
“你!”赵氏的眼眶红了,哭声忍也忍不住。
她向前几步,紧紧地抓住皇帝的胳膊,她想要他的解释。
皇帝并不回头,一根一根,耐心地挪开她的手指,继续向殿外走去。
身后,赵氏的抽泣声渐渐远离了。
“张逢成,慎嫔也在此处?”皇帝走过宗人府院中的连廊,突然开口问道。
“是。”张逢成把灯转了个方向,侧过身子,弓着腰回。
“去把她放出来。”皇帝吩咐。
“罢了,回去叫她同朕一起走吧。”他又改了主意。
是张逢成亲自去迎的念儿。
他忙忙地拾级而上,咚咚地敲着念儿静室的折门。
开门的是孟春。
将养过这几日,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一些,可以下地了。
“孟春姑娘,麻烦叫慎嫔娘娘出来。”张逢成堆起一张笑脸,“陛下正在外面等。”
孟春一愣。
张逢成却没注意,自顾自地进了屋,环顾四周后,又开口:“娘娘有什么急用的家什,奴婢来帮着收一下,免得让陛下等急了。”
“我是戴罪之身……”念儿看着他已经收拾起来了,面上不禁踌躇,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离开,还是要再回来。
张逢成抬眼一看,便大略知道了她在想什么。
“娘娘,无需多虑。纯昭仪小产一事,乃是赵氏陷害,与娘娘无关。赵氏正关押在娘娘旁边,娘娘应有所耳闻。”谈话间,他已经麻利地将念儿常用的东西收拾好了,“其余物什,就需得孟春姑娘再清点清点,之后若是灵萃宫还缺些什么,便拿着我的腰牌,叫他们送去。”
张逢成解下自己的腰牌,交到孟春手上。
前贵妃赵氏,因在纯昭仪的饮食中加入红花,故而押入宗人府,念儿知道的。她甚至还知道,今日赵氏大闹宗人府。
“可……”念儿想说,就算是红花导致纯昭仪小产,也不能洗清纯昭仪落水之事。
张逢成却没给她机会说完,直接将她带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执着灯,站在连廊的尽头。
灯光照亮他身前的一小块地方,照出他线条优美的下巴,以及润泽的嘴唇。
“陛下……”念儿便要下跪行礼。
“走吧。”皇帝转身。
念儿行礼到一半,就要跟上他的脚步,因此,迈步时有些跌撞。
皇帝的背后似乎长了眼睛,他放慢了脚步,向着念儿伸出手来,拉着她走稳。
张逢成极有眼色,他远远地缀在后面,让着两位贵人先行。
一路上,皇帝一言不发。
这让念儿也不敢说话了。她低着头,手腕握在他手中,就由他牵着走。
他来救她了。她以为自己会死的。
念儿感觉到,自己鼻子有些发酸,眼眶也发酸。
她伸出另一只手,悄悄地揉了揉眼睛。
行至灵萃宫,皇帝松开了念儿的手。
他侧过脸,看向她。
“陛下……”念儿试探着唤。
他似乎有话要说,用那双深黑色的眸子盯着她。他的手举在了她的颊边,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
然而,那只手突然放了下去。
“去吧。”皇帝轻轻地叹气。
“嗯。”念儿忘了行礼。
皇帝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他又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