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广兰终是退让了。
京中有关陈阅舞弊的流言也渐渐止息。
此事之后,左右丞相在朝中,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
一年的时间不过弹指。
陈阅的学生们入了朝,发展得算是顺利,慢慢站稳了脚跟,也有了几分气候,甚至还颇有些崭露头角的新贵。
其中有几位外放的进士,已能同杜相门生,在北方诸州,一争高下了。
允杜相插手赵太尉留下的缺,是皇帝在施以威胁之前,早答应了太后的。只是杜相不争气,让陈相在虎口抢了食。皇帝乐见其成,当然不会再出手相助。
至于江南,杜相仍牢牢把握在手中,陈相点去的人,暂时还无建树。
当然,三甲统共几百人,除了二相门生,还余下不少人。
譬如念儿的庶兄,周文铎。他以刑部侍郎周衍之三子之名义入朝,自然与长兄一道,于翰林院供职。
不过,他明面上虽如此,但因他考前请亲妹念儿,托陈相指点过一二,心怀感激,且他对陈相大儒之名多有钦慕,故而暗地里与陈党私交甚密。
此事并未叫他父亲周侍郎发觉。
京中世家子,如周文铎之人还有不少,都如他一般,向往陈相之高义,都算是暗处偏向陈党的一股势力。
因了这些种种,陈阅这一年收获颇丰,不由得自矜起来。
他对皇帝,并不如曾经一般又敬又怕了。
在朝中有了自己的势力,他便自然而然地开始琢磨自己的地位了。他毕竟是皇帝亲自请来的高人,一年之内便能组织起与杜相抗衡之力,还是要有些高人的架子的。
如一年前那般,被皇帝用舞弊之嫌威胁,便战战兢兢地被牵着走,是万万不可再有的。
况且,皇帝当时话说得绝,行动上却不敢不助他。他当时要能看清这层,也不至于动用私底下的力量,压下京中的流言,更不至于被皇帝一吓,便乖乖照做,甚至还能借此与他讨价还价一番。
皇帝毕竟年轻,不足为惧。陈阅想。自己有了势力,日后的底气便更足了。
因此,陈阅认为时机已成熟,此时正是该向杜相主动出击,进一步扩大势力的时候。
他不与皇帝商讨,公然在朝堂之上,以江南盐政的名目,突然发难,矛头直指左相杜广兰。
“梁州乃产盐之地,其下所辖乌回、蓝溪、金泉三县上书,揭发梁州盐引、盐量、盐税之数无法对上,存在巨大亏空。”陈阅伏身叩首,声音回荡在高阔的宫殿中,“臣昨夜接到三地县令来报,来不及入宫禀明。但臣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请陛下明察!”
皇帝很不喜欢在朝会收到什么新消息,除非是十分突然之事,如边关战报,他都偏向先得了臣下的消息,才再让人在朝会中提出。
不过,此时的陈阅并不愿意照顾皇帝的喜好。
他虽然跪着,声音却越发激昂,没有丝毫畏惧:“三位知县皆为清正直臣,冒着危险,绕过梁州诸人,将证据送入我手,实乃我辈楷模!”
他甚至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为防有奸人害命,臣恳求陛下,调拨人手,严加保护三人,待大理寺断案之时,再请他们当堂作证!”
语毕,他立刻低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厚重的声响。
梁州知府,正是杜相门生,与江南杜家往来甚密。陈阅这么说,不仅是将他推到风口浪尖,更差直接挑明了说,左相杜广兰要毁灭证据,害人性命了。
随着陈阅的再次叩首,朝臣的队伍里也站出了些人,随着陈阅纷纷而拜。
一眼望去,颇有种慷慨热烈的气氛。
皇帝坐得高,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户部、吏部皆有人出列。
看来陈阅是有所准备的。
他又看向杜广兰。杜广兰正要出声辩解。
他却抬手,示意杜广兰噤声。
“盐政之事,确实要紧。依律,陈相所指,须再经户部查实。只是陈相一片赤诚之心,实在不好辜负。”皇帝毫不受陈阅的煽动,语气平稳,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无,“朕想着,索性遣人去梁州走一遭,不知各位心中是否有人选?”
“杜卿,你意下如何?”他再将目光转向杜广兰。
“臣以为,右相所言江南盐政,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大事,若有任何差池,都关乎国本。此事不能不查。”杜广兰一听皇帝点到他,心中便明了,这是给他递来了台阶。他知道,皇帝问他,就是要替他挡住陈阅指向他的矛头。
因此,他顺着皇帝的意思,并不与陈阅争执:“此事既由右相查出,右相对梁州情况,相比臣等,自然更加清楚。依臣愚见,倒不如就请右相,继续追查下去。”
说罢,他躬身行过一个总结性的礼,便后退入列了。
陈阅没想到,皇帝会包庇杜广兰。他提前预备好的攻讦,显然失了力度。
这让他十分不满。
杜家把控朝政,已有十余年。皇帝除了赵太尉,却对杜丞相毫无表示。
按陈阅所想,杜家相比于赵家,只多余太后与瑞王的支持。且就算有了太后与瑞王的支持,在皇帝执政前十年,赵太尉却明显占于上风。
他不懂皇帝有何顾虑。
总不会是当真纯孝,定要顺着太后?他也不觉得,瑞王区区几年的经营,会有什么成果。
朝会上,陈阅停止了对杜广兰的攻击。但这并不代表,他捅出来的盐政之弊,也挂起不提了。
查税的钦差一职,最终落到了念儿父亲,刑部侍郎周衍的头上。
是陈阅向皇帝举荐的人选。
他给出的理由是,周侍郎当初查办赵太尉一案,让他印象深刻。若此次能前往梁州,定能如上次一般,将公道还于百姓。
左相杜广兰知他选了周衍,不仅无甚异议,反而跟在陈阅后面复议。
任命下来后,念儿也收到了消息。她的消息来源于皇后。
念儿如今算是稳当地与站在了皇后一边。
失了宠爱,她虽暂时对太后失去了作用,但皇后却能更信任她了。因皇后对后宫嫔妃的态度,其实并不与太后一心。
皇后是极不想旁人受宠爱的。
父亲去梁州的公干的消息,让念儿无端地忧虑起来。
这一趟,无论查不查得出什么,父亲都必须要站队了。
太太曾说过,她在宫中无论如何,周府都会与她一心。可若是父亲站了队,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陈相为何会举荐父亲?
念儿不知朝中事,但她敏锐地记起,胞兄曾为科举之事,托她引荐陈相。最后是陛下帮了她。
是否因了此事,才给了陈相机会,逼迫父亲站队?
她心中惴惴。
若能与太太见一面,就好了。
念儿终于还是去求了皇后。
她说父亲近日要出远门,想同皇后求个恩典,让她能在父亲出发前,与家人见上一面。
“求皇后娘娘成全。”念儿跪在皇后脚边。
地上铺着番邦进贡来的长绒地毯,地毯的颜色鲜艳,上面织着西域特有的花纹,如同金色的枝蔓,纵横交错。
有地毯垫着,跪着倒不如何的疼痛。
皇后深深地看了念儿一眼。
念儿心里明白,自己找的这个借口,十分的拙劣。皇后无需细想,便能很清楚,她就是想探探钦差之行的底细。
皇后保持着沉默,不开口应允,也不驳斥。
念儿保持着跪姿,等她示下。
她心中不禁忐忑地自我安慰,自己对朝中情况一窍不通,就算突然要关心父亲的情况,应当也引不来皇后的防备。
“你性子素来恭顺谨慎。周侍郎将为钦差,彻查梁州盐政。而你担心家中,也是人之常情。”皇后沉默许久,终于出声。
“既然如此,本宫便允你召家人入宫一叙。”
她答应了念儿。
“谢皇后娘娘恩准!”念儿激动地再拜。
“起来吧。”皇后说,“你今日来,应是为了家人之事。你心事既了,若无其它,就自便吧。”
她与念儿交往渐密,知道念儿的木讷,如非必要,念儿很难找到话题与人攀谈。从来都是附和别人,或者干脆就安静地站着。
她这样的性子,当然也有好处。不会让人花费太多时间应付她。
故而,皇后渐渐地,也形成了习惯,和念儿说完必要的东西,便直接命她回去。省去许多闲话的时间,也能让皇后更自在些。毕竟,妃嫔并非奴婢,难以时时刻刻都捧着她,陪她解闷舒心。
周府夫人又一次进了宫。
念儿仍是按着旧有的排场招待了太太。
太太甫一坐定,念儿就将她的猜测问了出来:“陈相荐父亲去做这钦差,是否与三兄有关?”
“娘娘何出此言?”太太惊讶。
“那大概是我多心了。”念儿解释,“我原以为,三兄与陈相交好,或许会在他面前举荐父亲。”
太太听了,却并没放下心,反而追问:“文铎竟与陈相交好?这倒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疏忽了。他自从进了翰林院,便极少回家,大多时间住在公署。即便回家,也难见与老爷交流。”
“母亲上回入宫,与姨娘一道。当时姨娘私下里托我,帮忙将三兄引荐给陈相。”
“竟有此事?”
“多谢娘娘提点,臣妇即刻便回去告知老爷。”太太话音一落,直接站起身,向念儿请辞。
她十分着急。
念儿当然放她离去。
方才对太太,念儿只说了心中的担忧,而关于自己如今的处境,未曾透露一个字。
她连胞兄考中进士,是受了陛下的恩泽,都不敢说出口。只敢告诉太太,兄长曾经想与陈相交好。
她并不觉得说了有什么用。
家中运作,或许能影响到皇后,但左右不了陛下对她的态度。她甚至相信,赵太尉与赵贵妃的旧事,也不是陛下受胁迫而作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