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念儿只知车马不停,带着她出了宫门,却不知行至何处。
她与皇帝共处一室,尝试搭话也得不到回应。她失了宠,又有端阳门的血案压在心头,心里本就存着极深的畏惧。见他一言不发,畏惧愈甚,只敢跪坐在角落,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稍有不慎,惹了陛下的眼。
更别提掀开帘子,看看外间的景色了。
虽然,她是极喜欢倚窗隔帘张望的。在家中时,她上街的机会不多,每次必要抓紧机会,坐在车窗边,朝外边看个够。
“你先下去。”待车停稳,皇帝抬起眼睛,缓慢对念儿道。
这是他一路上,开口说的第二句话。
“是。”念儿不敢违逆。
她微抬起了身子,想要下车。可长时间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让她的小腿,在不知不觉中,被压得酸麻,起身时,无力支撑她的上身,使她摇摇地坠倒。
“!”皇帝出手很快,拖住念儿的肩膀,扶着她的后颈,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免得她猛然栽下。
后脑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念儿的脸骤然涨红了。
她不仅在御前栽倒失仪,还如此轻浮地亵渎龙体。
大逆不道。
她的脑中只浮现出这四个打字。
忐忑而慌乱地想要曲腿,以撑起上身,却没成想,她的腿自膝盖以下,稍微动一动,便又痛又麻,只能任它们归于原位,才能慢慢缓下去。
念儿腿上的一番动作,难免要牵动全身。她的脸颊与颈背,在皇帝的大腿上左右磨蹭,将他衣袍的下摆,蹭出了凌乱的褶印。
皇帝受不了她乱动,索性一把将她捞起,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又伸出手去,沉默地揉着她跪麻的小腿。
他想骂她,一路上这么久,也不知道换个姿势。
但他终究还是沉默。
皇帝白皙的指尖上,似乎燃了火,所触之处,皆像在灼烧。念儿愈发地僵硬,她在他怀里缩起肩膀,尽力让自己少挨到他,僵硬得仿佛一块木板。
现在,她不仅脸上,露在外间的所有肌肤,全都染上了绯红色。她觉得,这是自己害怕的缘故。
揉了一会,念儿偷偷地动了动腿,似乎不再僵麻了。要尽早结束这尴尬的境地,她想。
“陛、陛下。”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臣妾好、好了,这便告、告退。”
皇帝依言收了手。他对着念儿颔首:“去吧。”
念儿下了车。
方才面对陛下的慌乱、害怕、尴尬,全被眼前的景象替了去。
是周府太太在路边迎她。
太太背后,是大片大片的月季丛。月季常开不败,是姨娘最喜欢的花。
巨大的不安笼罩了她。
她的心砰砰跳,身子忍不住颤抖,手心里也不知是何时,生出一阵阵的冷汗。
太太为何在此?陛下为何要她出宫,单独见太太?
她有很不好的预感。
太太的表情凝重:“娘娘请随我来。”
每走一步,念儿的脚步都要更重一分。她很确定,太太要带她去的地方,绝对不是她想见的。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月季丛,在一处高地停住。
“母亲?!”念儿不敢置信,扯住太太的袖子。声音不禁提高了许多。
面前是两座新坟。
一座的碑上写着周家三子周文铎的名字,另一座的主人则是他的姨娘冯氏。
周太太见念儿面色并未大变,咬咬牙,深吸一口气,直接将二人的死挑明了:“文铎与冯姨娘皆是染疫病而去,按照族规,不能葬入祖坟,请娘娘节哀。这处别庄鲜花烂漫,也算是个好归处了。”
“三兄与姨娘都染了病,是什么病?怎么不叫我知道?”念儿问。
她心中的不详应验,身上的颤抖反而止住了,语气反而保持得平稳。
太太却沉默了。
“是什么病?”见太太不回,念儿却不放弃追问,“母亲该叫我知道的。”
“母亲该叫我知道的。”她逼近太太,看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一遍。
太太被念儿盯得发怵,不由得向后趔趄着退了几步。
“你说呀!”念儿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双手死死搭在太太肩膀上,几乎是吼叫了。
太太抿着嘴,扭过头。
“二姑娘。既然族规不许他们葬入祖坟,他们便是犯了族规上的错。”太太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开口。
“何必追根究底。”声音几不可闻。
念儿如遭雷击。
“三兄是谋逆之罪?”她问。
“是。”太太答。
“那姨娘呢?”她的声音又激动了起来。
“冯姨娘是逆贼周文铎之生母,当然同为叛逆!”太太猛地挣开念儿的桎梏,也提高了声音,声音里满是笃定。
她挣脱的力气,带得念儿站立不稳。念儿晃了晃,稳住身形,肯定道:“是你杀了她。是父亲叫你杀了她。”
“娘娘!”太太反扣住念儿的手臂。
她的力气出奇得大,念儿挣脱不得。
“文铎能入朝,多亏陈相相助。他对文铎有知遇之恩。文铎为知己者死,也算全了我们周家人的风骨。”太太放柔了声音,劝慰道。
“我知道了,多谢母亲。”念儿的面上恢复了平稳,她转过身,对着墓碑说:“请母亲容我一人呆一会。”
太太听罢,收了手上的力道,向后撤了几步,静静地在念儿身边站了一会,最终转身离去了。
太太的身影消失在月季花丛中的那一刻,念儿终于绷不住了。
她的身子又晃了几晃,轰然倒地。
粉白的裙子散落在地上,沾染了泥土。她双手捂住脸颊,泪水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有些顺着脸庞,流进衣领里,有些滴在裙子上,和泥土混作一团脏污。
父亲说会处理胞兄的事,是骗了她。
胞兄去了。
姨娘也去了,随胞兄一起去了。
生她养她的姨娘,偏爱胞兄的姨娘,贪慕荣华的姨娘。
她再不会埋怨自己没出息,在宫中爬不到高位;她也再不会为了胞兄,提出令自己为难的要求了。
念儿应当高兴的,她解脱了。她不用再为姨娘患得患失了。
可她的哭声为什么忍也忍不住?
闭紧了嘴唇,鼻子仍要抽噎。她移开捂脸的手,用手背抹去泪水。泪水抹不完,反而将鬓角梳好的碎发都揉了出来,粘在脸上。
姨娘毕竟是姨娘啊!
她甚至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一条干爽的丝帕拂上了念儿的脸。
她被迫抬起头,泪眼迷蒙间,她看见了陛下的脸。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念儿的身旁,丝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一言不发地陪着她。睫毛的影子倒映在他漂亮的黑眸里,静静地望着她,无悲无喜,宛如一尊白玉砌成的神像。
他是凶手。
他害死了姨娘。
姨娘生了我他又杀了姨娘。
姨娘对我不好。
他让我摆脱了姨娘。
他告诉我姨娘离世了。
他带我来看姨娘了。
他太坏了。
他真好。
我恨他。
我爱他。
……
我的姨娘没了。
我只有他了。
念儿迷迷糊糊地伸出双手,搂住了皇帝的脖子。
她翻身坐在他的腿上。
潮湿的亲吻,密密落在他脸上。亲吻混着泪水,沾到嘴唇上,咸咸的。
泪水糊住了她的双眼,看不清周遭。她摸索着探向他的衣领,不管不顾地向两边扯开,脸颊顺着喉结一路滑下,想要钻进他的领口去。
皇帝伸手拦住了她。
“长辈面前,不可不敬。”他说。
念儿已经听不进去他说什么了。本能地不满动作遭阻,扬起脸,愣愣地盯着他。
皇帝心意坚定,不受她动摇。
只是将人一把抱起,使她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向停着的马车走去了。
车夫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