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进京时,正值徽和十三年的中秋。
两好合一好,使这一年的中秋宫宴,尤其盛大。
因瑞王进京,此回宫宴并不同于以往,是宫中内眷与皇帝太后一道的家宴,而是于琼玉殿另外宴请了文武官员,以表皇帝对手足兄弟的重视。
又因本次宫宴,是由皇后与念儿共同筹办,二人便与皇帝太后一道,列于席间,念儿坐在皇后身边。
这是她第一次能与朝臣共祝,第一次得此殊荣。
念儿端端正正地坐着,目不斜视,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这套动作,她提前演练过,相信决不会叫人挑出一点错处。不知为何,到了如今这份上,她见着这大场面,便是要亲身参与其中,心里竟也不怕了。
从前的她,只是混于宫妃之间,都要发怯,浑身不自在的。畏首畏尾,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现在能与从前大为不同,或许是自己破罐子破摔,逃避一切顾虑后,所收获的意外之喜吧。念儿想。
宴上,瑞王除了抒发对母亲及兄长的思念之情,还当场献上了封地里的好些宝物。
无数上好的丝缎美锦,奇花异草,金石篆刻,笔墨纸砚,甚至还有东海的珍珠珊瑚,等等不胜枚举。光是负责计数唱礼的内监,都有好几位。
江南富庶,可见一斑。
“臣弟出发匆忙,不曾来得及静心预备,只草草带了一点特产,都是些穷乡僻壤的粗俗之物,母后与皇兄见笑了。”送完礼,瑞王便向上首揖道,并不行面君之跪礼。
“皇弟客气,愚兄……”皇帝笑着挥手。
话说了一半,话头却被太后抢了过去:“好,好!好孩子!哀家的晗儿长大了!”她连说好几个“好”字,显然是激动又兴奋得狠了。
“不必行这些虚礼,快到哀家这儿来,好好陪哀家坐着说说话!”太后拍拍身旁的座位,当着宴上所有朝臣的面,示意瑞王坐到她身边去。
太后既然发话,皇帝也没有反对,瑞王当然不会客气。他一掀袍角,三步并作两步,便来到了太后身边。
“这孩子,瘦了。”太后捧着瑞王的脸,细细地端详着,“哀家记得,当年你去封地时,还未及冠,独自前往那么远的地方,一定吃了不少苦。”
太后说到动情处,眼里隐含泪光。
皇帝见太后如此,早已贴心地收声闭嘴,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温柔而欣慰的。他看向身旁的母亲与小弟,时不时还感同身受地微微点头。
待太后与瑞王终于叙完母子之情,中秋之宴才正式开始。
皇帝需行开宴之礼。
他斟满一杯酒,祝向百官,待众人皆饮罢,即为礼成。
举杯祝酒时,他借着朝服宽大袖袍的遮掩,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了念儿好几回。
见她脸上未现慌乱,这才收回目光。
毕竟,原先的宴会上,她从来都是独坐角落,此时乍现于人前,应当会有些不习惯的。
酒过三巡,念儿随着皇后离席了。
皇帝与百官同乐,女眷本就不适合久留。她们今日入席,不过是为了彰显皇家威严。略坐一坐,便该离开了。
出了琼玉殿,念儿拜别皇后,便回到了灵萃宫。
她不太能喝酒。
而这次不知为何,只不过随着众人饮过两杯,酒意便涌上来了。
在皇后面前,念儿是靠硬撑的一口气,堪堪维持着体面。
待回到灵萃宫,她便再也撑不住了。
先时还只是安静地坐着发呆,低垂着头,随着面前灯中的烛火,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后来,夜渐渐深了,蜡烛烧去一截,烛泪缓缓流下,还未落时,便凝在烛身上。
再后来,灯花也落下来。
不知怎的,见灯花委顿的那一刻,念儿突然扑倒在地面上,蜷缩起来,双手抱住膝头。
似乎是这几杯酒,让她骤然焦虑不安起来。
她抱着自己,慢慢地挪向角落,仿佛这样,就能寻找到倚靠的地方,缓解她的不安。
孟春带着好几名宫人来劝,担心她着凉,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都被她挣脱开了。
醉中的念儿还认得孟春,却不受她的劝。反而拉住她的袖子,撒娇似地央求:“好孟春,再帮我拿些酒来嘛——”
她放软了声音,尾音拖得很长,带上了做女儿时才会有的甜腻。但手上的力道却下得死。她紧紧地攥住孟春的袖子,力气大的仿佛要将袖子扯下来。孟春抬手抽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念儿还想再喝。
或许是尝到了醉酒的甜头。
孟春哪里敢让她再喝。不过在宴上略饮过一些,就醉成这样,若是再无节制,后果定然难以想象。
“好好,娘娘先放开奴婢,奴婢才好为娘娘取酒去。”孟春当然也知道,不能和醉鬼讲道理。只能先顺着念儿,好声好气地与她商量,打算先行权宜之计,让念儿松开她的袖子,再哄她去寝殿睡下。
“你骗人!你明明就是找借口要走,我不会放开你的!”念儿却将孟春抓得更紧了。
“你和他一样,都是骗子!”她又补充道。
她撅着嘴巴,脸颊因酒意而通红,不止脸颊,一直红到衣领里,大概全身都红了。她努力睁着眼,试图在眼前一片模糊中,聚起视线。圆圆的眼睛里,笼罩着蒙蒙的一层水雾。
“谁是骗子?”一道疏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皇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他的声音完全卸下了里平日里的温和,露出冰雪刺骨的原状来。
“奴婢参见……”
“你是大骗子!”
孟春正慌乱地下拜迎驾,念儿却与她同时出了声。
甚至还故意提高声音,就是要压过孟春,非要自己成为焦点不可。
侍奉的宫人跪了满殿,皆低头侧目,不敢出声。
“你是大骗子!”念儿笃定地大声重复了一遍。
“既然骗子来了,你也该放开她了吧。”皇帝握住她抓住孟春衣袖的手,声音里却仍然没有感情。
念儿似乎被他的话语所吸引,立即松开了孟春,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一下便跳到他身上,双腿环在他的腰上。
皇帝被她突然的一跳,拉得险些站立不稳,连忙伸手托住身上念儿的腰背,维持着二人的平衡。
“你们都下去。”他一边抱着念儿,一边示意孟春。
“是。”孟春简单行过一礼,便领着殿内的宫人离去了,并为贵人们关上了殿门。
“嘻嘻,他们都走了,你真好。”念儿的脸埋在皇帝的肩膀上,说话便贴着他的耳朵。
“我好喜欢你。”她抬起头,在他脸颊上飞速地啄过一下,又迅速地埋进他的肩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忍不住发出的窃笑,落在他的颈旁。
“抱着我,你累不累呀?”
“坐到椅子上就不累了,但你不能松手,要一直抱着我。”
“因为我想要你一直抱着我。”
念儿胡乱地发号施令。
皇帝却也顺着她。
他坐定,为念儿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让她面朝他,坐在他的大腿上。
因方才念儿乱动乱蹭,头上的发髻有些散乱了,落了些碎发遮挡了眼睛。
皇帝为她整理衣襟,拂开乱发:“怎么醉成这样?下次不许喝了。”
“你对我真好。”念儿歪着头回。
“你怎么能对我好?我讨厌你。”她又嘟囔起来。
“你又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不对,你谁都不喜欢。”
“最不喜欢我。”她为自己先前的一大段话,下了结论。
“喜欢的。”
皇帝竟应了她的胡话。
语气很是郑重。
“我知道,你喜欢和我睡觉。”念儿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她的脸更红了,仿佛是在传递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要压低声音,不叫别人知道,“因为我很厉害,很主动的。没关系,我也喜欢和你睡觉。”
“但我不要和你睡觉了。反正我现在讨厌你,你又不喜欢我。”
“就连你和我睡觉,都很少主动。”
念儿撇过脸去。
“我喜欢你。”皇帝捧着念儿的脸,让她转向自己,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不信,除非你亲我一下。”念儿又撅起了嘴唇,闭上眼睛,摆出等待亲吻的姿态。
“唔……唔!”
皇帝的吻突如其来,凶猛又激烈。
唇齿交缠,仿佛是猛兽在撕咬着什么。
这一吻很久。
久到念儿从主动接受,渐渐喘不过气,只能软倒在他的怀里,涨红了脸,微弱地挣扎着。
“信了吗?”皇帝终于放开她。
“那你还要和我睡觉!”念儿仍不服输地嘴硬着,“要唤我念儿!”
“好,念儿。”皇帝抱着她进了寝殿。
或许是醉了的人,天然就会话多,念儿直到昏睡过去之前,口中仍念念有词。
“真好,我想天天和你睡觉。”她的嘴角是翘着的。
可很快,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骤然低落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极小,几乎微不可闻:“但我不敢。”
皇帝却并没有听漏,追问道:“为什么?”
“我在做梦吗?梦里、梦里你喜欢我了,还……唤我的闺名。要是、要是这个梦再……美一些,就更好了。你是书院的先生……你知道……你为什么是先生吗?因为、因为……先生贫寒……你最喜欢教训我……我让母亲去找你向我提亲,就能……就能、嫁给你啦。”
念儿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起了别的事。她的口齿越来越含糊,最后终于戛然而止。
她睡着了。
当然也没有听见皇帝最后的话。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