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形势一片大好,便直接告诉她又如何?”正当银绒说话时,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这皇宫早就被他围了起来,密密实实的,跟铁桶一般呢。”
是瑞王。
身后跟着一队身着重甲的兵士。
声音虽一如既往的轻佻,可他的形貌,却并不如语气一般游刃有余。
他的眼睛泛红,唇角有些干裂,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看上去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娘娘,哦不,应该叫你嫂嫂了。嫂嫂可真会躲,前几日躲起来跳井,今天又躲起来要逃。不愧是皇兄能看上的人,都是一样的白眼狼。你的皇后姐姐,杜姐姐,刚才可为了你,撞柱而亡了。”瑞王继续道,“可惜嫂嫂毫不顾及她的死活,要一人逃走。不知她泉下有知,会怎么想呢?”
“娘娘快走!”银绒反应极快,她拦在念儿身前,倏地伸手,抽出瑞王卫士腰间的佩刀,就向瑞王攻去。
刀光闪过,犹如银蛇出水,疾如闪电地刺向瑞王咽喉。
“保护殿下!”瑞王身后的甲士们,立刻围成圆阵,团团地护住他,抵挡银绒的攻势。
银绒虽只有一人,却丝毫不怯。她以刀破盾,“咔嚓”便砍掉一人胳膊,抢下那断手上的武器,双手对敌,冲杀进阵中。
那只断手混着兵士的惨叫,骨碌碌地滚向念儿脚边,尘土与血污,混在白花花的筋肉断口之上。
念儿一眼都不敢多看。
她抱起裙角,转身便跑。
想到方才血腥的场面,她眼前便阵阵发黑,恶心欲呕,双腿也忍不住颤抖,全靠意志牵着发软的双腿,僵硬地向前移动着。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当务之急是需要找到藏身之处,不能成为银绒的拖累。
“想走?”瑞王在她身后疾呼,“不必顾及本王,抓住她!”
甲士们得令,一齐向着念儿奔跑的方向涌去。
瑞王亲自与银绒对阵。
二人之间的局势顷刻调转。
银绒杀到瑞王身前时,身上已有了伤。她本就是靠着不要命的狠劲,才能迅速突围。
再者,瑞王不同于普通卫士,身手不凡,银绒与他相斗,只打了个有来有回,并不能迅速占于上风。
且她还要分出心思,关注被甲士围追的念儿,攻势便自然落了下乘。
“别废心思了,你护不住她的。”瑞王执剑,一边格开银绒的刀,一边劝道。
而另一边,念儿的脚力当然不及甲士,眼看就要被抓到。
说时迟那时快,她突然调转回来,向着瑞王的方向冲过去。
银绒的袖子上染满了鲜血,紧密如风的刀势也渐显疲态,眼看着瑞王就要抓住她的破绽,一举刺向她的胸口,念儿猛地扑到瑞王身上,迫使他调转剑锋,坠于地面。
“快走!”念儿紧紧地抱住瑞王的手,向着银绒大喊。
她知道自己走不脱。
银绒本是来护她的,怎能让她为自己而丧命?
“快走!”念儿又喊道。她不过占了出奇不意,让瑞王失去了反应时间。她快要拦不住了。
银绒不肯,伸手就要来拉她:“娘娘!”
“你不是要抓我吗?我就在此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念儿一把挥开银绒的手,死死地抱住瑞王的腿,“你放她走!”
“嫂嫂可真是识时务!这点小事,不过举手之劳!”瑞王反手抓住念儿背心,一跃而起,向远方急行而去。
走时,还不忘吩咐卫士:“跟上!”
瑞王将念儿带到一间无人的宫室。
“本王与你打个赌,猜猜我那好大哥,会不会来救你。”他将念儿甩在地上。
他的衣服在打斗中被扯得破烂,身上受了刀伤,脸上也沾满了灰尘,说出的话,却仍然不改亲王的傲气,显得颇为滑稽。
念儿闭上眼睛,并不搭理他。
“本王已派人去知会,他想要你,须得只身来见我。若不来,那便鱼死网破。”瑞王毫不在意念儿的态度。
“想到有嫂嫂这等佳人,陪我去死,那真是做鬼也风流!”他用手边长剑,撑住身体,慢慢地靠在墙角休息,虚弱无力地嘲讽道。
原来方才他也只是强撑。
念儿环顾四周,看见手边有架三角尖尖的烛台,便跌跌撞撞地起身,抄起便往瑞王的胸口戳去:“狗急跳墙,白日做梦!”
她见瑞王虚弱,当然想趁机下手。
可瑞王虽虚弱,制服念儿仍轻而易举。他反手抓住念儿的手腕,将烛台的尖刺对准她的脖颈:“狗急跳墙?说的也没错。嫂嫂想杀我?真是好狠的心!杀了我,外间还有我的卫士守着,你也不能独活。还是乖乖地等皇兄来救你吧。”
吃了方才念儿的教训,瑞王唤来兵士,让他们将她捆住,不许乱动,免得再生事端。
这间宫室中摆着一座流水时计。
滴滴答答的水声,在幽暗而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出。
时计走过一个时辰。
有人进殿,附耳对瑞王说了些什么。
“哈哈!”瑞王突然大笑起来,“好皇兄,竟然真来了!那我这个做弟弟的,可要送你一份大礼了!”
“去把火油和木材搬来!”他对着来人说。
木材摆满了一地,火油浇于其上。
瑞王起身,对着殿中的镜子,正了正衣冠,擦去脸上尘垢,转身出了殿门。
再回来时,他手上执着火把。
念儿仍然被牢牢捆住手脚,动弹不得,嘴里还牢牢塞着麻布。
瑞王走近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皇兄啊皇兄,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算无遗策,怎么就没想到,算来算去,把自己的心算漏了!想请本王入瓮?没想到要看着你的女人随本王而去了吧!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他将火把向木柴堆上一掷。
火光冲天。
“待皇兄来时,火一定烧得很大了。”瑞王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念儿。
念儿猛烈地挣扎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门窗都封死了,你想逃到哪里去?”他又道。
而他不知道的是,念儿挣扎,并不是受到他言语上的刺激。
她捆在身后的手,早已悄悄摸上了先前那只尖锐的烛台,正一点一点地割开绳索。
挣扎,不过是为了转移瑞王的注意力。
随着微弱的磨擦,念儿感受到了手腕一点点松开。
终于,绳索沙沙地坠落于地。
此时,殿内早已红光弥漫,浓烟滚滚。
念儿的口鼻都进了烟灰,她一直屏着呼吸,头脑已经一片昏沉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握住手中的烛台,跌跌撞撞地袭向身旁的瑞王。
瑞王也受烟尘呛喉,同样喘不过气。
但习武之人的底子还在。
他颤抖着手,拦住念儿挥来的烛台,又双手用力,将它从念儿掌中抽出,尖刺反向她。
“嗖——”一阵尖锐的破风声从封死的殿门处传来。
一支玄铁重箭,力带千钧,穿透殿门,箭头映着红亮的火光,重重地钉在瑞王的胸前。
“呃——!”瑞王应势而倒。
念儿迷蒙地抬头,眼前是——
殿门被强行突破了。
李湛策马立在门外。
他甚至都未来得及着甲。一袭墨色常服,长发简单地束起,挽弓拉箭,发尾和衣袍,猎猎地扬在风中。
逆着火光,仿佛是一尊在真火中淬炼出的神像。
念儿的视线逐渐模糊,看见他纵身跃下马背,朝着自己来了。
她的眼睛要睁不开了。
“再坚持一下!”李湛抱起她,“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漫漫的烟尘簌簌地落在他的全身,头发、肩膀、衣袖,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紧紧地抱住念儿,将她密密地护在怀里。
就要行至门口,变故陡生。
谁也没注意,本该死去的瑞王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爬到博古架旁,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将它拉倒。
古朴厚重的楠木熊熊燃烧,冲着念儿的方向,轰然而倒。
“小心!”李湛将怀里的念儿护得更紧,调转身体的方向,伸出右手就往头顶上拦。
那将要倒塌的架子竟被他用肩膀,生生地挡下了。
“陛下!”刚刚赶来的援军,恰好目睹这一刻,随即一拥而上,“快护驾!”
火焰灼烧的感觉极痛,李湛却好似感觉不到。
他伸出完好的左手,轻轻地抚上念儿的脸,就如同曾经的许多次一般,轻轻地为她擦去脸上的土灰。
“抱歉……”他勾起嘴角,试图挤出自己惯常的完美微笑,“我……”
可他不知道,这笑容落在念儿眼里,比哭还难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念儿脱离了危险,人早已经清醒,她流着泪,不住地道歉。
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染湿了脸上的脏污,留下两道弯弯曲曲的黑灰色痕迹。
有太医围过来看诊。
李湛从右肩至手肘,全被烈火烧伤了。衣服与皮肉烧得黏在一起。太医本想让他服用麻沸散,睡下后再做诊治。
他怕影响自己的的决断力,摇摇头拒绝。
太医无法,只能连着皮肉一起,小心翼翼地将烧毁的衣物揭下,方能清理创口。
“嘶——”李湛即使忍不住痛,也只是克制地低呼。
“今日之事,不许叫人知道。”他甚至不忘吩咐周遭。
“禀陛下,此伤须将养。臣正在为陛下敷用的是,专治烧伤的生肌去腐膏,此药须一日三换,三月后方能见效。只是陛下伤在右手……”太医为难地答。
“朕用左手便是。”李湛皱起了眉,似是对太医的回答极为不满。
“是臣逾越了。”太医连忙告罪。
看着李湛皱紧的眉,额前低下的冷汗。念儿又忍不住哭了。
他这么好。
他都是为了自己。
她试探着伸手,将手指放在他的眉心,想把他皱着的眉头揉开,泪水从她圆圆的眼睛里流下,使她的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别哭呀。”他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我不哭了,我们一起好好的。好不好?”念儿抬起头,哽咽地环住他的脖子,“我错了。”
“好。”李湛答,“我们一起改正。”
徽和十四年初,瑞王李晗挟太后谋逆事败,畏罪自戕。
太后不仁,上使幽居平秋宫,永不得见。慧妃陈氏,参与谋逆,夷三族立决。
先皇后杜氏,于威逼之下,自尽以示风骨,谥贞孝纯皇后。
徽和十四年中,慎妃周氏,柔嘉训肃,久昭淑德,表正六宫,以册宝立为皇后。
彤史记:徽和十四年,帝立周氏为后,帝与后合居乾正宫,从此再未踏足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