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们这儿是古玩铺子,您若是有真货,就请拿货说话。”
侍者显然是被我激怒了,语气再不复刚才的亲切和蔼。
我也不废话,直接从包里掏出了汉代五星锦。
那枚护臂,被我用丝滑无比的黄绸好好包裹着,在侍者眼前一晃。
“我的货,是真品,当然不能这么草率地就打开。”
“不如把你们掌眼叫来,若是假货,我愿白送给你们,甚至还倒贴此物的市价。”
我说的,也合行当里的规矩。
这叫“压货”。
就是在没有经过鉴证的情况下自荐,为了保证货的真实性,而做出的一种赌约式的承诺。
一般人只有在极度自信的情况下,才会做出“压货”的举动。
毕竟,如果被人咬死是赝品,又能充分自证的话,那出货不成,反而还要背上一笔巨债。
反而得不偿失。
我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年轻人,你很是狂妄啊。只是年轻气盛也要分场合,像你这样的,老夫见得多了。”
我转身,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向我走来。
他身穿赭蓝色寿字纹的唐装,手中悠然地盘着两只文玩核桃。
一张脸红光满面,隐约有细小的皱纹,却并不明显。
一般人很难猜准他的真正年龄,却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
此人年近七旬,只是保养得宜,此时看上去也不过五旬左右。
气势摆得挺足,就是不知道里子如何。
我笑笑:“狂妄,也得有足够的本钱撑着。”
老者笑容一僵,似乎是没想到他压不住我,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好,黄口小儿,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到底能拿出什么本钱。”
他手一挥:“摆香案,请黄纸!”
这是压货的规矩。
不管什么行当里,只要是涉及到结契,都是极其规矩严肃的事儿。
有了契的约束,就不怕对赌的双方赖账跑路。
就算是哪一方真的凭一时势力和本事跑了,也会被他那个圈子联合排斥唾弃,以后再也休想混下去。
至于请上来的黄纸,也不是一般给往生者烧用的那种。
而是特制的香刀纸。
这是专门用来结契用的黄纸,代表着结契的最高规格。
这老者显然是被我激怒了,才会直接上了香刀纸。
如果我拿出来的是赝品,那就等于是自绝后路,以后也不用在这个行当里混了。
我却不惧。
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中,淡然而笑。
很快,香案摆好,黄纸铺展在桌上,用上好的象牙纸镇压着。
一个穿着马褂的中年人走过来,取下一支元代湖州制的兼毫笔,饱蘸墨汁,在黄纸上笔走游龙。
很快,一张压货的契就写成了。
我和那老者分别在立契双方的名头下,摁下自己的手指印。
这之前,还要先署名。
那老者见我写下“吴青”二字,手指一顿,盘核桃的节奏就断了。
但他很快又搓动手指,将这个小漏洞掩饰过去。
可这一切都躲不过我的眼睛。
看来,我的名号,在金陵圈子里也是响当当的。
这名,我是故意漏出去的。
不知怎的,眼前却忽然浮现出程青雨的脸。
那天,我给她的是化名。
想必,用不了多久,我的真实姓名就会传到她耳中了吧。
我收回思绪,不动声色地瞥过老者的名字。
贾清风。
难不成,他是贾家的人?
金陵四大家族的名头,放在哪儿都是响当当的。
家族人口众多,又是涉足的古玩行当,概率在七成以上。
摁下手印,契约就成了。
贾清风对我冷哼一声。
“现在,该把你的宝贝请出来了吧?”
我戴上白手套,又在香炉里敬了一炷香。
毕恭毕敬的样子,又惹来一阵冷嘲热讽。
“还不见物件儿真容,架势倒摆得挺足,唬弄一般人罢了,还想在咱们格物斋班门弄斧?”
“嘘,小声点儿,让那小子听见了,还不定又要怎么翘尾巴扯虎皮呢。咱就看着,看他怎么演。”
说话的,自然是跟着贾清风过来的两个侍者。
他们的“悄悄话”,就差对着我的耳朵说了。
贾清风却丝毫不加阻止,显然也是默许了,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也不争那一时之气,缓缓将黄绸打开。
色泽鲜艳,极致精美的汉代五星锦显露人前。
接连抽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借由眼角余光,瞥见贾清风的瞳孔蓦然紧缩。
他还算对得起掌眼的身份,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贾掌眼,您给掌掌眼吧。”
我手一抬,摆出“请”的手势。
贾清风这个姓,谐音实在有些不好。
我也是故意这么称呼他的。
这老小子若是实话实说就罢了。
但凡有一句假话,我今儿就必然把他这个“贾掌眼”的名号给坐实了。
鉴于我戴了手套。
为表尊重,贾清风也学我戴了一副。
他将五星锦拿起朝向阳光,细细看了一番。
又用手指在其上反复摩挲,却久久都没给个结论。
我也不催。
正常品鉴织锦类古物,过程是极其漫长繁琐的。
要触、嗅、观、量等,多达七八种步骤。
像我这样,打眼一看就知真假,上手一摸立辨真伪的,除了我爹和祖师爷,也就明菲姐一个。
我心头忽然一恸。
离开她不过才几日,周遭却无不是她的影子气息。
也不知要用去多久,才能将她的痕迹淡化。
我是一定要找出爹娘被害的原因。
还有,她忽然弃我而去的缘由。
贾清风翻来覆去颠倒了半天,才沉着一张脸,似笑非笑地说:“吴先生,你这五星锦乍一看确实可以以假乱真。”
“只能说,仿者技艺高超,可成为行当中的翘楚。但想瞒过我的这双招子,实在是多余了。”
这个结论,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身为格物斋的掌眼,他怎么会不知道我拿出来的,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
但承认了我的是真品,对赌契约他就输了。
赔钱还是小事,颜面扫地却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所以,他这句话说出口,就等于把我和格物斋,推上不死不休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