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湉的母亲陈纾曾被拐到山里当媳妇。
逃过路寻过死,被打伤、挨过饿,想要逃出去的念头从未放弃。陈纾怀了陈湉后也没少折腾,但一次次的失望后也不得不歇了心思,这片黑黝黝的大山好似一辈子都翻不过去了。
陈湉六岁那年,山里建了一个学校,从城里也分配过来几个老师。
听村里人说,有位女老师还是从京北市来的。
陈湉一个小女娃对京北没甚概念,满心满眼惦记着“上学”二字。
山里条件有限,家里的土鸡蛋是顶好的稀罕物。
夜里,陈湉惺忪着眼总会看到母亲蹑手蹑脚出门去,回来时手里捧着几颗鸡蛋,全部塞到了床下一个编篮里。
她懵懂地猜到母亲是在偷偷攒鸡蛋,并且偷偷把它们都带给了那位女老师。
陈湉不喜欢这位女老师。小孩子看不懂她的优越感,却也会感受到她对自己破旧衣衫的嫌弃。
不止一次,陈湉目睹她将母亲送的鸡蛋用毛巾开始擦拭,可母亲每次都在家拿布条小心翼翼擦过了所有血痕和污渍。
陈纾听完陈湉的话,心头哽咽了一下,笑着摸了摸陈湉的头发说:“喜不喜欢不重要,只要她能带你回家就行。”
陈湉不懂,只问:“回家?这里不就是我的家吗?妈妈是要卖掉我吗?”
她有个小伙伴,被送走之后再没有回来。别的小朋友说她被爸爸卖掉了,以后都不回来了。村里长辈说,她是嫁男人了。
六岁的脑袋理解不了更深的含义,只觉得嫁人是件可怖的事情,男人是会打女人的。
陈湉不想被卖掉,更不想被打。
陈纾揉揉乖女儿的脸蛋:“妈妈怎么会卖掉湉湉呢,妈妈想让你回另一个家,一个更好的家。”
陈湉:“那妈妈不去吗?”
“去,不过只能你先去,湉湉到时候等着妈妈就好。”
陈湉更不明白了。
可能是家里的鸡蛋越来越少,陈湉的父亲发现了端倪,终于知道了她母亲与这位女老师的来往。
第二天,陈湉母亲脸上多了很多淤青,眼睛都是肿的。
陈湉知道,这是父亲的警告。
临近过年的时候,村里人说这位女老师要回家,之后就不来了。
她走的那天傍晚,陈湉母亲还是偷偷溜出了家,走之前把家里所有的鸡蛋装到了怀里。
远远看着,陈湉并不清楚母亲与她说了什么,只看到母亲拉着那位女老师的胳膊一直哭,来时还好好的鸡蛋,现在狼狈地躺落在地上,脆弱蛋壳彻底裂开,留下一滩蛋清和蛋黄。
动静闹得有点大,有人喊来了陈湉的父亲,男人一脸怒意把陈纾拖回了家。
回家之后,父亲又打了母亲一顿。可能打得重,陈湉泪眼朦胧地看到母亲身下一片血,红得刺眼,而陈纾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没了生气。
陈湉被吓到,再也压抑不住哭声,嚎啕着声音冲到屋中抱住父亲的大腿:“别打妈妈,求你了,求你了,湉湉以后也能卖个好价钱,都给爸爸花,都给你呜呜呜。”
陈湉父亲也被那团血吓到,踢开紧抱着他腿的女儿,跑着去喊人。
之后的每天,陈湉父亲都在动怒,他把怒气转移到物体上,家里东西砸了个遍,陈湉身上也多了好多淤青。
立春的那天,母亲在村头站了好久,一直到太阳西下、明月升起才迈着步子回家。那天晚上母亲哭了好久,陈湉从没见母亲这么伤心过,哪怕父亲一再威胁打骂也没止泣。
日复一日,夏天的艳阳赶走春天的料峭,秋天的树叶红了满山腰,冬日的雪花盖满整个山头,鸟儿轻鸣,又是一个立春到。
再逃一次吧,陈恬母亲想。
人一旦看见过光明,怎么还会甘心被黑暗裹挟。
*
黑暗的浴室内,陈湉浮出浴缸,窒息后重获新生般,她大口呼吸了几口氧气,水珠和眼尾的一串泪珠融在一起,顺着脸颊滑到水面。
从南城到京北,生活的平静让陈湉产生一种错觉。善姐多年前的一句“找不到了”让她放下了乌县种种,强迫自己进入了新的生活。
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关于大山的记忆,忘记痛苦,忘记仇恨,可再看到熟悉的那张脸时,她才知道,自己没忘,也不该忘。
珠光宝气,儿女双全,乘龙快婿。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可以心安理得过得这么幸福,有人却要承受身心折磨,捱过数不尽的黑夜。
刑法第二百四十一条写: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三年。
比之母亲在病房度过的痛苦日夜,这个数字未免太过可笑。
心底一个念头划过,陈湉身上的血液好似一瞬凝固,又在下一秒回温乃至沸腾。
施暴者已伏诛,落井投石者又该如何自处。
近乎自虐地,陈湉向下一滑,躯体再次陷进深深的浴缸,直至呼吸被夺去,窒息感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