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湉到约定的餐厅时,对方还没有过来,随便坐到一个靠窗的位子,让老板先沏了壶茶。
这家餐厅是在一个胡同巷子,巷深又窄,工作日的时候来往客人并不多,路面的积雪被暖阳一照,化成一泡泡水躺在凹凸的坑洼里,房檐上的融雪顺着瓦片也不断往下滴水,和高档的西餐厅自是比不了。
巷子窄,也没有位置停车,司机不得不把车停在了巷口。路面有些积水,脚上那双高定鞋面难免被溅上几滴泥点子,到了餐厅门口,宋芸低头蹙眉看了眼鞋子,从手提包里拿出张纸小心擦拭掉泥渍。
坐在窗边的陈湉将这位精致妇人的动作看得清晰,嘴角挂起一抹冷笑。
还真是一点没变。
店里的服务员也看见了门口的宋芸,热情地帮她拉开门,招呼她进去。宋芸轻轻颔首,扔掉手中的纸巾,察觉到窗边一道视线,迈步走过去。
陈湉见宋芸在对面坐下,也不着急说话,先让服务员帮她重新沏了壶热茶,原先的茶水早已凉透。
“程太太,外面冷,先喝口热茶吧。”
胸脯微微起伏,宋芸捏着手提包的手指收紧,又猛地松开一把捏住茶杯,将它扬起。斟满的茶水受到颠簸,从边缘溢出,滚烫茶水把杯身弄得烫手,手指感受到烫意,下意识一松,杯子咣当砸到桌子滚落到地上。
来时颐指气使的神气荡然无存,面上表情也失控。宋芸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仍到了陈湉身上。
“这都是你寄的吧?!”
宋芸每周都会收到一封陌生快递,里面是几张照片,她刚开始以为是谁寄错了,可等她仔细看了眼照片中的人,她淡定不住了。
她收到了不下一百张照片,里面的主人公或是挽手搭肩去逛街,或是依偎靠坐在别墅院子,有的也是自拍,两人对着镜头各种亲昵搞怪,俨然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
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女婿,她都得说一句祝福,可他是。
陈湉没立刻回答她,叫来服务员收拾了下桌子上的水和地上的碎茶杯,拿起新茶杯重新给宋芸倒了杯茶水。
“程太太,这次可别再烫着了。”
宋芸是看明白了,她三番五次拒绝自己的约见,今天却突然答应约自己出来谈谈,想来目的也没有那么简单,她可不是来挨骂的。
有目的一切就有得谈,事情也就好办,宋芸两指捏住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说道:“陈小姐,不如直接点,开个价吧。”
她跟踪陈湉有段日子,知道她是京大的学生,顶多学习好点,长得漂亮,不过一个普通大学生,平常还去酒吧兼职,对付这样的小姑娘,钱是个好东西。
“程太太,或许您有什么误会,我不要钱。”陈湉不为所动,笑着说,“我要贺太太。”
钱和贺太太这个头衔,孰轻孰重,想都不用想。小小年纪,胃口倒不小。
“见好就收的道理,陈小姐应该明白。”
不过一个小三儿,有什么资格去跟别人谈条件拍板。
“你说,贺家要是知道了,他们会怎么做呢?”
不得不说,陈湉说到了宋芸心坎儿,她约见陈湉不就是想私了了事。
这件事万万不能让贺家知道,结婚前他们家耍的心眼儿贺家睁只眼闭只眼翻了篇,好在贺行洲是个称职的丈夫和女婿人选,和嘉卉结婚以来,感情算不上深厚也至少举案齐眉。
但今年暑假以来,两口子不知道闹什么别扭,竟是许久不同框,贺家也瞧出点不对,对待嘉卉的态度越发冷淡,就是行洲说了句不想要孩子,贺老太太都同意了。
绝不能让贺家知道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鱼上钩了。
一丝快意萦绕心口,陈湉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脸上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程太太可还记得乌县?”
乌县……宋芸紧皱眉头,一些碎片划过眼前,脑子一道白光闪过,瞳孔放大。
“乌县!?你到底是谁!”
原来还记得啊。陈湉的心底涌出更多的快意,说话声音也轻快许多。
“宋老师,好久不见啊。”
透过陈湉那双含着笑的琥珀眸子,宋芸脑海划过另外一双眼睛,一双好似会说话的、湿漉漉的琥珀杏眼。
她完全想起来了。
*
程嘉卉刚上小学那会儿,宋芸也结束她的家庭主妇生活,正式回归讲台。某个课间,上面一纸政策出台,每个教师办公室都在讨论,不过数日,数万有志之士背上行囊远赴穷乡僻壤,用教育扶贫支农,奉献青春,报效祖国。
宋芸也不例外,她内心也产生了这样的澎湃。
然而梦想总归与现实有出入。程嘉卉刚入学,不说孩子的问题,她自己平日太太那一套当惯了,以前也是个宋家宝贝着的独生女,哪里真的尝过苦日子,山里那环境她可受不住,家里人对此很是反对,可她从来主意大。
最主要的,支教回来以后,她的教师生涯自是可以更稳妥些。
然而事实也的确如一开始设想,不过在山里呆了一个多月,她就受不了乌县的落后条件,打电话让程志平把她接回去。
关于陈湉母女两个,宋芸是有印象的。自己在山里时,陈纾经常拿着柴鸡蛋来找自己,她第一次见到陈纾,心里便有猜测,因为她太不像这里的人。
那双水灵的眸子看着你时像是会说话,皮肤还白嫩,自己来这边不过一周皮肤已经干燥晒黑,而她竟是一直这么白皙。
有一瞬间,她忽略了陈纾的境遇,竟然有丝嫉妒。
宋芸知道她是来求自己帮忙的,可她不过一个来支教的,哪有那个胆子把两个活人带出去。她每次都敷衍过去,但陈纾好像不介意似的,来得更加殷勤,她无奈便开始躲着陈纾。
年关前,程志平派的人终于来接自己,宋芸收拾了行李就奔向村口,等着车子来。只是她没想到,本该关在家里的陈纾偷跑过来找她。
那天的天气特别冷,村口的风吹得人脸发僵。宋芸是肯定不会带她走的,哪怕只是陈湉一个小女娃。
陈纾哭着一再哀求,鸡蛋碎了一地,她便趴在地上小心翼翼拾起完整的塞给宋芸。
最后,宋芸答应了她的请求,帮她给父母捎信,立春就来接她们。
然而,她的一点善意在离开后瞬间破灭。
乌县长久以来便有拐卖妇女的先例,甚至可以说,半个村落里的女人都是以前被拐卖过来的。这已经是一道生产链,从上到下,波及的人何其多,早在她坐到回家的大巴时,来接她的县里一个大伯已经敲打过她。
“那不是你该管的,回去继续做你的富家太太就好。”
普通人的一生与上位者的前途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良心与前途,她也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