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承绝学於词章训诂之後,一反求诸心,而得其所性之觉曰良知,因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曰致良知。
良知为知,见知不囿於闻见;致良知为行,见行不滞於方隅。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动即静,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即下即上,无之不一,以救学者支离眩骛、务华而绝根之病,可谓震霆启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来,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
特其与朱子之说不无牴牾,而所极力表章者乃在陆象山,遂疑其或出於禅。
禅则先生固尝逃之,後乃觉其非而去之矣。
夫一者,诚也,天之道也。诚之者,明也,人之道也。致良知是也。
因明至诚,以人合天之谓圣,禅有乎哉!即象山本心之说,疑其为良知之所自来,而求本心於良知,指点更为亲切。
合致知於格物,工夫确有循持,较之象山混人道一心,即本心而求悟者,不犹有毫厘之辨乎?先生之言曰:“良知却是独知时。”本非玄妙,後人强作玄妙观,故近禅,殊非先生本旨。至其与朱子牴牾处,总在《大学》一书。
朱子之解《大学》也,先格致,而後授之以诚意。先生之解《大学》也,即格致为诚意。其於工夫似有分合之不同,然详二先生所最吃紧处,皆不越慎独一关,则所谓因明至诚,以进於圣人之道,一也。
故先生又有《朱子晚年定论》之说。
夫《大学》之教,一先一後,阶级较然,而实无先後之可言,故八目总是一事。先生命世人豪,龙场一悟,得之天启,亦自谓从《五经》印证过来,其为廓然圣路无疑。特其急於明道,往往将向上一几轻於指点,启後学躐等之弊有之。
天假之年,尽融其高明卓绝之见而底於实地,安知不更有晚年定论出於其间?而先生且遂以优入圣域,则范围朱陆而进退之,又不待言矣。
先生属纩时,尝自言曰:“我平生学问,才做得数分,惜不得与吾党共成之。”
此数分者,当是善信以上人,明道而後,未见其比。先生门人遍天下,自东廓先生而外,诸君子其最著与?然而源渊分合之故,亦略可睹云。
邹东廓守益
按邓文洁公称阳明必为圣学无疑,及门之士,概多矛盾其说,而独有取於念庵。然何独近遗东廓耶?东廓以独知为良知,以戒惧谨独为致良知之功,此是师门本旨,而学焉者失之,浸流入猖狂一路。
惟东廓斤斤以身体之,便将此意做实落工夫,卓然守圣矩,无少畔援。诸所论著,皆不落他人训诂良知窠臼,先生之教卒赖以不敝,可谓有功师门矣。後来念庵收摄保任之说,实溯诸此。
王龙溪畿
愚按四句教法,考之阳明集中,并不经见,其说乃出於龙溪。则阳明未定之见,平日间尝有是言,而未敢笔之於书,以滋学者之惑。至龙溪先生始云“四有之说,猥犯支离”,势必进之四无而後快。
既无善恶,又何有心意知物?终必进之无心、无意、无知、无物而後无,如此则“致良知”著在何处?先生独悟其所谓无者,以为教外之别传,而实亦并无是无。
有无不立,善恶双泯,任一点虚灵知觉之气纵横自在,头头明显,不离著於一处,几何而不蹈佛氏之坑堑也哉?夫佛氏遗世累,专理会生死一事,无恶可去,并无善可为,止馀真空性地,以显真觉,从此悟入,是为宗门。
若吾儒日在世法中求性命,吾欲薰染,头出头没,於是而言无善恶,适为济恶之津梁耳。
先生孜孜学道八十年,犹未讨归宿,不免沿门持钵,习心习境密制其命,此时是善是恶?只口中劳劳,行脚仍不脱在家窠臼,孤负一生,无处根基,惜哉!王门有心斋、龙溪,学皆尊悟,世称二王。
心斋言悟虽超旷,不离师门宗旨;至龙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
罗整庵钦顺
愚按先生之学,始由禅入,从“庭前柏树子”话头得悟。一夕披衣,通身汗下,自怪其所得之易,反而求之儒,不合也,始知佛氏以觉为性,以心为本,非吾儒穷理尽性至命之旨。乃本程朱格致之说而求之,积二十年久,始有见於所谓性与天道之端。
一日打并,则曰“性命之妙,理一分殊而已矣。”又申言之曰:“此理在心目间,由本而之末,万象纷纭而不乱,自末而归本,一真湛寂而无馀。”
因以自附於卓如之见如此,亦可谓苦且难矣。窃思先生所谓心目之间者,不知实在处,而其本之末、末归本者,又孰从而之之、归之乎?理一分殊,即孔子一贯之旨,其要不离忠恕者,是则道之不远於人心,亦从可决矣。
乃先生方齗齗以心性辨儒释,直以求心一路归之禅门,故宁舍置其心以言性,而判然二之。处理於不外不内之间,乃呈一心目之象,终是泛观物理。
如此而所云之之、归之者,亦是听其自之之而自归之,於我无与焉,则亦不自觉其堕於恍惚之见矣。
考先生所最得力处,乃在以道心为性,指未发而言;人心为情,指已发而言。自谓独异於宋儒之见,且云於此见得分明,则无往而不合。试以先生之言思之,心与性情,原只是一人,不应危是心而微者非心。
止缘先生认定佛氏以觉为性,谓觉属已发,是情不是性,即本之心,亦只是惟危之心而无惟微之心,遂以其微者拒之於心外,而求之天地万物之表,谓天下无性外之物,格物致知,本末一贯,而後授之诚正,以立天下之大本。若是,则几以性为外矣。
我故曰先生未尝见性,以其外之也。夫性果在外乎?心果在内乎?心性之名,其不可混者,犹之理与气,而其终不可得而分者,亦犹之乎理与气也。
先生既不与宋儒天命、气质之说,而蔽以“理一分殊”之一言,谓理即是气之理,是矣。独不曰性即是心之性乎?心即气之聚於人者,而性即理之聚於人者,理气是一,则心性不得是二;心性是一,性情又不得是二。
使三者於一分一合之间终有二焉,则理气是何物?心与性情又是何物?天地间既有个合气之理,又有个离气之理;既有个离心之性,又有个离性之情,又乌在其为一本也乎?吾儒本天,释氏本心,自是古人铁案。先生娓娓言之,可谓大有功於圣门。
要之,善言天者,正不妨其合於人;善言心者,自不至流而为释。先生不免操因咽废食之见,截得界限分明,虽足以洞彼家之弊,而实不免抛自身之藏。
考先生於格物一节几用却二三十年工夫,迨其後即说心、说性、说理气一字不错,亦只是说得是,形容得著,於坐下毫无受用。若先生庄一静正,德行如浑金璞玉,不愧圣人之徒,自是生质之美,非关学力。
先生尝与阳明先生书云:“如必以学不资於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诚意正心’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於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呜呼!如先生者,真所谓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不特在入门,且在终身者也。
不然,以先生之质,早寻向上而进之,宜其优入圣城,而惜也仅止於是。虽其始之易悟者不免有毫厘之差,而终之苦难一生、扰扰到底者,几乎千里之谬。
盖至是而程朱之学亦弊矣。由其说,将使学者终其身无入道之日,困之以二三十年工夫而後得,而得已无几,视圣学几为绝德,此阳明氏所以作也。
吕泾野柟
愚按关学世有渊源,皆以躬行礼教为本,而泾野先生实集其大成。观其出处言动,无一不规於道,极之心术隐微无毫发可疑,卓然闵、冉之徒无疑也。
异时阳明先生讲良知之学,本以重躬行,而学者误之,反遗行而言知。得先生尚行之旨以救之,可谓一发千钧。时先生讲席几与阳明氏中分其盛,一时笃行自好之士多出先生之门。马、何诸君子学行同类,故附焉。何瑭、马里、崔铣、吕潜、张节、郭郛。
孟云浦化鲤孟我疆秋张阳和元忭
愚按二孟先生如冰壶秋水,两相辉映,以绍家传於不坠,可称北地联璧。吾乡文恭张先生则所谓附骥尾而名益彰者乎!读《二孟行》(张文恭作)可信也。文恭又尝有《壮哉行赠邹进士遣戍贵阳》,其私吾党臭味如此。君子哉若人!於今吾不得而见之矣。文恭与同郡罗文懿为笔砚交。
其後文懿为会试举主,文恭自追友谊如昔,亦不署门生。文懿每憾之,文恭不顾。廷对系高中元读卷,後相见,亦不署门生,其矫矫自立如此。文恭又与邓文洁交莫逆,及其没也,文洁祭以文,称其好善若渴,以天下为己任云。
罗念庵洪先赵大洲贞吉王塘南时槐邓定宇以赞
按王门惟心斋氏盛传其说,从不学不虑之旨转而标之曰“自然”,曰“学乐”,末流衍蔓,浸为小人之无忌惮。
罗先生後起,有忧之,特拈“收摄保聚”四句为“致良知”符诀,故其学专求之未发一机,以主静无欲为宗旨,可为卫道苦心矣。或曰先生之主静,不疑禅欤?曰:古人立教皆权法,王先生之後,不可无先生。吾取其足以扶持斯道於不坠而已。
况先生已洞其似是而出入之,逃杨归儒,视无忌惮者不犹近乎?赵、王、邓三先生,其犹先生之意欤?邓先生精密尤甚,其人品可伯仲先生。
罗近溪汝芳
邓先生当土苴六经後,独发好古精心,考先圣人之遗经,稍稍补缀之,端委纚然,挽学者师心诬古之弊,其功可谓大矣。乃其学实本之东廓,独闻戒惧谨独之旨,则虽谓先生为王门嫡传可也。余尝闻江西诸名宿言先生学本修,罗先生本悟,两人齗齗争可否。及晚年,先生竟大服罗先生,不觉席之前也。考其祭罗先生文,略见一斑。则罗先生之所养,盖亦有大过人者。余故择其吃紧真切者载於篇,令後之学莽荡者,无得藉口罗先生也。
李见罗材
文成而後,李先生又自出手眼,谆谆以“止修”二字压倒“良知”,亦自谓考孔曾,俟後圣,抗颜师席,率天下而从之,与文成同。昔人谓“良知”醒而荡,似不若“止修”二字有根据实也。然亦只是寻将好题目做文章,与坐下无与。吾人若理会坐下,更何“良知”、“止修”分别之有?先生气魄大,以经世为学,酷意学文成,故所至以功名自喜。微叩其归宿,往往落求可求成一路,何敢望文成後尘!《大学》一书,程、朱说“诚正”,阳明说“致知”,心斋说“格物”,盱江说“明明德”,钊江说“修身”,至此其无馀蕴乎!
许敬庵孚远
余尝亲受业许师,见师端凝敦大,言动兢兢,俨然儒矩。其密缮身心,纤悉不肯放过,於天理人欲之辨三致意焉。尝深夜与门人子弟辈窅然静坐,辄追数平生酒色财气分数消长以自证,其所学笃实如此。
卷一崇仁学案一
康斋倡道小陂,一禀宋人成说,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工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故必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後为学问之全功。其相传一派,虽一斋、庄渠稍为转手,终不敢离此矩矱也。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於戏!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後时之盛哉!
聘君吴康斋先生与弼
文敬胡先生居仁
教谕娄一斋先生谅
谢西山先生复
郑孔明先生伉
胡凤仪先生九韶
恭简魏庄渠先生校
侍耶余訒斋先生祐
太仆夏东岩先生尚朴
广文潘玉斋先生润
崇仁学案一
聘君吴康斋先生与弼
吴与弼,字子傅,号康斋,抚州之崇仁人也。父国子司业溥。先生生时,祖梦有藤绕其先墓,一老人指为扳辕藤,故初名梦祥。
八九岁已负气岸,十九岁(永乐己丑)觐亲於京师(金陵),从洗马杨文定(溥)学,读《伊洛渊源录》,慨然有志於道,谓程伯淳见猎心喜,乃知圣贤犹夫人也,孰云不可学而至哉!
遂弃去举子业,谢人事,独处小楼,玩《四书》、《五经》、诸儒语录,体贴於身心,不下楼者二年。气质偏於刚忿,至是觉之,随下克之之功。辛卯,父命还乡授室。长江遇风,舟将覆,先生正襟危坐。
事定,问之,曰:“守正以俟耳。”既婚,不入室,复命於京师而後归。先生往来粗衣敝履,人不知其为司成之子也。
居乡躬耕食力,弟子从游者甚众。先生谓娄谅确实,杨杰淳雅,周文勇迈。雨中被蓑笠,负耒耜,与诸生并耕,谈乾坤及坎、离、艮、震、兑、巽於所耕之耒耜可见。归则解犁饭粝,蔬豆共食。陈白沙自广来学,晨光才辨,先生手自簸谷
。白沙未起,先生大声曰:“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又何从到孟子门下?”一日刈禾,镰伤厥指,先生负痛曰:“何可为物所胜!”竟刈如初。尝叹笺注之繁,无益有害,故不轻著述。省郡交荐之,不赴,太息曰:“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难矣,吾庸出为!”
天顺初,忠国公石亨汰甚,知为上所疑,门客谢昭效张觷之告蔡京,徵先生以收人望。亨谋之李文达,文达为草疏上之。上问文达曰:“与弼何如人?”对曰:“与弼儒者高蹈。古昔明王,莫不好贤下士,皇上聘与弼,即圣朝盛事。”遂遣行人曹隆至崇仁聘之。先生应召将至,上喜甚,问文达曰:“当以何官官与弼?”文达曰:“今东宫讲学,需老成儒者司其辅导,宜莫如与弼。”上可谕德。召对文华殿。上曰:“闻高义久矣,特聘卿来,烦辅东宫。”对曰:“臣少贱多病,杜迹山林,本无高行,徒以声闻过情,误尘荐牍,圣明过听,束帛丘园,臣实内愧。力疾谢命,不能供职。”上曰:“宫僚优闲,不必固辞。”赐文币酒牢,命侍人牛玉送之馆次。上顾文达曰:“人言此老迂,不迂也。”时文达首以宾师礼遇之,公卿大夫士承其声名,坐门求见,而流俗多怪,谤议蜂起。中官见先生操古礼屹屹,则群聚而笑之。或以为言者,文达为之解曰:“凡为此者,所以励风俗,使奔竞干求乞哀之徒观之而有愧也。”先生三辞不得命,称病笃不起。上谕文达曰:“与弼不受官者何故?必欲归,需秋凉而遣之,禄之终身,顾不可乎?”文达传谕,先生辞益坚。上曰:“果尔,亦难留。”乃允之。先生因上十事,上复召对。赐玺书银币,遣行人王惟善送归,命有司月廪之。盖先生知石亨必败,故洁然高蹈。其南还也,人问其故,第曰:“欲保性命而已。”己卯九月,遣门生进谢表。辛巳冬,适楚拜杨文定之墓。壬午春,适闽,问考亭以申愿学之志。己丑十月十七日卒,年七十有九。
先生上无所传,而闻道最早,身体力验,只在走趋语默之间,出作入息,刻刻不忘,久之自成片段,所谓“敬义夹持,诚明两进”者也。
一切玄远之言,绝口不道。学者依之,真有途辙可循。临川章衮谓其《日录》为一人之史,皆自言己事,非若他人以己意附成说,以成说附己意,泛言广论者比。顾泾阳言先生一团元气,可追太古之朴。而世之议先生者多端,以为先生之不受职,因敕书以伊、傅之礼聘之,至而授以谕德,失其所望,故不受。
夫舜且历试诸艰,而後纳於百揆,则伊、傅亦岂初命为相?即世俗妄人,无如此校量官爵之法,而况於先生乎?陈建之《通纪》拾世俗无根之谤而为此,固不足惜。薛方山亦儒者,《宪章录》乃复仍其谬。又谓与弟讼田,褫冠蓬首,短衣束裾,跪讼府庭。张廷祥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久窃虚名”之书。
刘先生言:“予於本朝,极服康斋先生。其弟不简,私鬻祭田,先生讼之,遂囚服以质,绝无矫饰之意。非名誉心净尽,曷克至此!“然考之杨端洁《传易考》,先生自辞宫谕归,绝不言官,以民服力田。
抚守张璝(番禺人)因先生拒而不见,璝知京贵有忌先生者(尹直之流),欲坏其节行,令人讼之,久之无应者。璝以严法令他人代弟讼之,牒入,即遣隶执牒拘之。
门人胡居仁等劝以官服往,先生服民服,从拘者至庭。璝加漫侮,方以礼遣。
先生无愠色,亦心谅非弟意,相好如初。璝以此得内贵心。张廷祥(元祯)始亦信之,後乃释然。此为实录也。又谓跋石亨族谱,自称门下士。
顾泾凡(允成)论之曰:“此好事者为之也。先生乐道安贫,旷然自足,真如凤凰翔於千仞之上,下视尘世,曾不足过而览焉。
区区总戎一荐,何关重轻?乃遂不胜私门桃李之感,而事之以世俗所事座主举主之礼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一也。且总戎之汰甚矣,行路之人皆知其必败,而况於先生?
先生所为坚辞谕德之命,意盖若将浼焉,惟恐其去之不远也,况肯褰裳而赴,自附於匪人之党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二也。”
以羲论之,当时石亨势如燎原,其荐先生以炫耀天下者,区区自居一举主之名耳。向若先生不称门下,则大拂其初愿,先生必不能善归。先生所谓“欲保性命”者,其亦有甚不得已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