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余子积论性书
窃观尊兄前後论性,不啻数十万言,然其大意,不过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固不可指气为性,亦不可专指理为性。气虽分散万殊,理常浑全。同是一个,人物之性不同,正由理气合和为一,做成许多般来,在人在物,固有偏全,而人性亦自有善有恶。
若理,则在物亦本无偏,在人又岂有恶邪?”中间出入古今,离合经传,自成一家,以补先儒之所未备,足以见尊兄之苦心矣。苟非聪明才辨,岂易能此?然於愚意,窃有未安。曩尝妄谓尊兄论性虽非,其论理气却是。近始觉得尊兄论性之误,正坐理气处见犹未真耳。
理在天地间,本非别有一物,只就气中该得如此便是理。人物之性,又从何来?即天地所赋之理。
亦非别有一物,各就他分上合当恁地便是。试於日用间常自体验,合当恁地,便是气禀汨他,物欲污他,自然看得洁洁净净,不费说辞矣。
尊兄谓理常浑沦,气才有许多分别出来。若如愚见,则理气元不相离,理浑沦只是一个,气亦浑沦本只一个,气分出许多,则理亦分出许多。混沌之时,理气同是一个。
及至开辟,一气大分之则为阴阳,小分之则为五行。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是故在阳则为健,在阴则为顺,以至为四德,为五常,亦复如是。
二五错综,又分而为万物,则此理有万其殊矣。理虽分别有许多,究竟言之,只是一个该得如此。盖既是该得如此,则在这里便该得如此,在那里又该得如彼,总是一个该得如此,做出千万个该得如此底出来。“所当然”字说不尽,故更著“所以然”也。理者气之主,今曰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气顾为理之主邪?曰:此理所以为气之主也。
变化无方,大与为大,小与为小,常活泼泼,故曰理一而分殊。尝自其分殊者而观之,健不可以为顺,顺亦不可以为健,四德五常以至万物之理,各不能相通,此理疑若滞於方所矣。
不知各在他分上都是该得如此,大固无馀,小亦无欠,故能随在具足,随处充满,更无空阙之处。若合而不可分,同而不复异,则是浑沦一死局,必也常混沌而後可耳。
天地者,阴阳五行之全体也。故许多道理,静则冲漠浑沦,体悉完具,动则流行发见,用各不同。人物之性,皆出於天地,何故人得其全,物得其偏?盖天地之气,其渣滓为物,偏而不备,塞而不通,健顺五常之德不复能全,但随形气所及而自为一理。
飞者於空,潜者泳川,蠢动自蠕,草木何知,亦各自为荣瘁,不相假借陵夺。而能若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驺虞之仁,神羊之义,乃其塞处有这一路子开,故只具得这些子。即此一些子,亦便是理。
鸟之有凤,兽之有麟,鳞之有龙,介之有龟,皆天地间气所出,毕竟是渣滓中精英,故终与人不相似也。人禀二五精英之气,故能具得许多道理,与天地同。然惟圣人阴阳合德,纯粹至善,其性无不全,可以位天地,育万物。
自大贤以下,精英中不能无渣滓,这个性便被他蔽隔了。各随其所得渣滓之多寡以为等差,而有智愚贤不肖之别。毕竟性无不同,但精英中带了些渣滓,故学以变化其气质,则渣滓浑化,可以复性之本体矣。
囗囗之类,虽与人同,地形既偏,受气亦杂,去禽兽不远。圣人用夏变之,亦可进为中国,终不能纯也。鸟不可以为凤,兽不可以为麟,其类异也。鳞或有可为龙者,其形虽异,而气有相通耳。
人与圣人本同一类,形既本同,其心岂容独异?其心同,则其性亦同,岂有不可至之理?故学而不至於圣人,皆自暴自弃者也。理同是一个该得如此,何故精英便具得许多,渣滓便具不得许多?盖理无为,虽该得如此而不能如此,其敷施发用都是气。气虽能如此,而又未必尽如此。盖气滞於有,而其运又不齐,不能无精英渣滓。
精英则虚而灵,故妙得这个理;渣滓则塞而蠢,故不能妙这个理。然理无不在,故渣滓上亦各自有个理。人身小天地,但观吾身,便可见万物。人身浑是一团气,那渣滓结为躯壳,在上为耳目,在下为手足之类。其精英之气又结为五脏,於中肝属木,肺属金,脾属土,肾属水,各得气之一偏,亦与躯壳无异,故皆不能妙是理。
心本属火,至虚而灵,二五之秀所萃,乃精英中之最精英者,故健顺五常之德咸备,而百行万善皆由是而出焉。就躯壳上论,亦各有个道理,若五脏之相生相克,手容之恭,足容之重,耳之聪,目之明,有个能如此的气,便有个该得如此的做出来,夫子所谓一以贯之也。
古语云“人者,天地之心”,又曰“人官天地、命万物”,皆谓此也。
尊兄谓“理在万物,各各浑全。就他分上该得处,皆近於一偏而不得谓之理”,则是此理沦於空虚,其於老氏所谓“无有入无间”,释氏所谓“譬如月影,散落万川,定相不分,处处皆圆”者,何以异哉?自尧、舜以来,都不曾说别个道理,先说个中。所谓中,只是一个恰好也。
在这事上必须如此才得恰好,在那事上必须如彼才得恰好。许多恰好处,都只在是心上一个恰好底理做出来。
故中有一个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所论“恰好”,即“该得如此”之异名,岂可认此理为虚空一物也?古圣贤论性,正是直指当人气质内各具此理而言,故伊川曰“性即理也”。告子而下,荀、扬、韩诸人皆错认气质为性,翻腾出许多议论来,转加鹘突。今尊兄又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则恐昧於形而上下之别。
夫子曰“一阳一阴之谓道”,又曰“《易》有太极”,皆在气上直指此理而言,正以理气虽不相离,然亦不曾相杂,故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全合理气而成,则是形而上下者可以相杂。理在天地间,元不曾与气杂,何独在人上便与气相杂?更愿尊兄於此加察。
然此亦非出於尊兄。先儒谓有天地之性,有气质之性,分作两截说了,故尊兄谓既是天地之性,只当以理言,不可遽谓之性,气质之理,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可见理与气质合而成性也。窃尝考诸古圣贤论性有二:其一以性与情对言,此是性之本义,直指此理而言。
或以性与命对言,性与天道对言,性与道对言,其义一也。古“性”、“情”字皆从心从生,言人生而具此理於心,名之曰性,其动则为情也。此於六书属会意,正是性之所以得名。
其一以性与习对言者,但取生字为义,盖曰天所生为性,人所为曰习耳。性从生,故借生字为义,程子所谓“生之谓性,止训所禀受者也”,此於六书,自属假借。六书之法,假借一类甚多,後儒不明训释,《六经》多为所梗,费了多少分疏。尊兄但取字书观之,便自见得,今不能详也。
《六经》言性,始於成汤。伊伊《汤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此正直指此理而言。夫子《易大传》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又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子贡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
子思述之於《中庸》,曰“天命之谓性”。孟子道性善,实出於此。其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又发明出四端。又谓:“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可谓扩前圣所未发,忒煞分明矣。伊尹曰“习与性成”,《论语》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家语》谓“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可见这性字但取天生之义。
《中庸》论“天命之谓性”,又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孟子道性善,又曰“尧舜性之,汤武反之”,皆与前性字不同,虽不与习对说,然皆以天道、人道对言,可见二性字元不同也。先儒只因“性相近也”一句,费了多少言语分疏,谓此性字是兼理与气质来说,不知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才带著气质,便不得谓之性矣。
荀子论性恶,扬子论性善恶混,韩子论性有三品,众言淆乱,必折诸圣。若谓夫子“性相近”一言正是论性之所以得名处,则前数说皆不谬於圣人,而孟子道性善却反为一偏之论矣。孟子道性善,只为见得分明,故说得来直截,但不曾说破性是何物,故荀、扬、韩诸儒又有许多议论。
伊川一言以断之,曰“性即理也”,则诸说皆不攻自破矣。孟子道性善,是扩前圣所未发,明道何以又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孟子只说人性之善,却不会说人有不善,是被气禀蔽了他。其论下手处,亦只是说存心养性,扩充其四端,不曾说变化气质与克治底功夫。故明道谓“论性必须说破气质”,盖与孟子之言相发明也。但明道又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
‘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此则未免失之大快矣。噫!人性本善,何得有恶?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此须著些精彩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在吾人,性之本体,亦复如是。性上添不得一物,只为他是纯粹至善底。圣人气禀,纯厚清明,略无些渣滓,但浑是一团理。庄生所谓“人貌而天”,曾子所谓“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自大贤以下,才被些气禀与物欲夹杂,便生出恶来。恶乃气禀物欲所为,自与吾性无与,故虽蔽固之深,依然有时发见,但不能当下识取,又被气禀物欲汨没了他,不能使之光明不蔽耳。
人性善是真实,一切诸恶尽成虚妄,非吾性之固有。若当恶念起时与他照勘,穷来穷去,便都成空矣。夫学而见性不明,则无必为圣贤之志。故尊兄汲汲於论性,然观尊兄所论,反能沮人进修。
尝记曩在南都,交游中二三同志,咸乐闻尊兄之风而向往焉。至出《性书》观之,便掩卷太息,反度尊兄自主张太过,必不肯回。纯甫面会尊兄,情不容已,故复其书论辨。其说理气处固不能无差,但尊兄斥之以为悖谬,则太过矣。
至其所疑尊兄以言语妨进修,以文义占道理,失本未先後之序,所引横渠云云者,则皆明白痛快。尊兄谓宜置之坐隅,却乃忽而不省,岂言逆於心,故尊兄未必肯求诸道邪?因记昔年张秀卿曾有书辨尊兄,其言失之仅儱侗,而尊兄来书极肆攻诋,如与人厮骂一般。
似此气象,恐於眼面前道理先自蹉过,不知所讲是个甚底?将来大用,岂能尽用天下之言?切愿尊兄虚心平气,以舜之好问而好察迩言,颜子之“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为法,校辱知爱,敢献其一得之愚,而尊兄择焉。
木必有根,然後千枝万叶有所依而立;水必有源,然後千流万派其出无穷;国必有君,家必有主,然後万事可得而正。
天生吾人,合下付这道理,散见於日用事物,而总具於吾心。必先常常提省此心,就逐事上一一穷究其理而力行之,根本既立,则中间节目虽多,皆可次第而举。
若不於心地上用功,而徒欲泛然以观万物之理,正恐茫无下手处。此心不存,一身已无个主宰,更探讨甚道理?纵使探讨得来,亦自无处可安顿,故有童而习之,皓首而无成者。
古人知行只是一事,方其求知之始,正欲以为力行之资,及其既知,则遂行之而不敢缓。今人於行且放宽一步,只管去求知,既知得来,又未必著实去践履,故有能说无限道理,而气质依然只是旧人者。圣贤之书,都只是说吾心所固有底,只因迷而不知,故圣贤为之指示。
譬如有人不识日月,得明者以手指之,只看日月,便是了然。今不去看日月,却只管来指上看,看来看去,有甚了期?岂惟不识日月,连指亦不识矣。
读圣贤之书,正宜反求诸身,自家体贴得这道理去做。若只管钻研纸上,此心全体都奔在书册上。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巳矣。”今因学问,至於放其心而不知求,岂不重可哀哉!
已上所言,皆近世俗学之通弊。尊兄亲受业於敬斋之门,必不至於有差,但有所疑,不敢不自竭耳。狂瞽之见,率尔妄言,不能保无纰缪,尊兄不弃而终教之,不有益於高明,则必有益於浅陋矣。
论学书
存养省察工夫,固学问根本,亦须发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会发愤,只欲平做将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门唯颜子可当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气质皆偏於刚,然其所以传圣人之道,则皆得刚毅之力也。文公谓世衰道微,人欲横流,不是刚毅的人,亦立脚不住。
今之士大夫,得一阶半级则以为喜,失一阶半级则以为忧。譬如鸟在笼中,纵令底下直飞至顶上,许大世界,终无出日。
伊川言:“中心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矣。”此与“敬以直内”同理,谓敬为和乐固不可,然敬须和乐,只是心中无事也。
人一日间喜怒哀乐不知发了多少,其中节也常少,不中节也常多。虽无所喜怒哀乐时,而喜怒哀乐之根已自先伏於其间。
岁莫一友过我,见某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吾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则与乾坤清气相通。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日光,至昧爽,恒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贤於玩物远矣,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某居家简重,不以事物经心。友人曰:“人心须完密,一事不可放过。学而不事事,则疏漏处必多,应事时必缺陷了道理。吾见清高虚静之士,久之未有不堕落者。一阴一阳之谓道,今喜静厌动,正如有阴无阳,不成化矣。”某闻言耸然。
人心通窍於舌,是以能言。多言之人,此心奔迸外出,未言,舌常有动意,故其蓄聚恒浅,应用易疏。但与其箝制於外,不若收敛於中,验之放去收转之间,而心之有亡攸系,当自有著力处。
天下之事,若从愤世嫉邪起端,未免偏於肃杀。必也从太和中发出,则四时之气咸备,而春生常为之主,乃可合德造化也。
心乃我身主宰。从天下至此已是尽头处,而心却发出两路,善恶歧焉,诚意是管归一路也。善恶各有来路,善是从心体明处发来,恶便是从暗处发来,致知是要推明破暗也。
心与物交,若心做得主,以我度物,则暗者可通。若舍己逐物,物反做主,明者可塞。故功夫起头,只在先立乎其大者。
李献吉晚而与某论学,自悔见道不明,曰:“昔吾汨於词章,今而厌矣。静中怳有见,意味迥然不同,则从而录之。”某曰:“录後意味何如?”献吉默然良久,惊而问曰:“吾实不自知,才劄记後,意味渐散,不能如初,何也?”某因与之极言天根之学须培养深沈,切忌漏泄。因问平生大病安在,曰:“公才甚高,但虚志与骄气,此害道之甚者也。”献吉曰:“天使吾早见二十年,讵若是哉!”
人之一心,贯串千事百事,若不立个主宰,则终日营营,凡事都无统摄,不知从何处用功。又有兀坐以收放心,事至不管,是自隔绝道理,如何贯串得来?如愚见,日用间不问有事无事,常有此心,有个主宰在此,事来就此事上用功,直截依著道理行,莫要被私欲遮障缠绕,如此才能贯穿得过。
喜怒哀乐未发,性本空也;发而皆中节,其应亦未尝不空,圣人体用一原也。世人不无潜伏,故有前尘,妄动故有缘影,是故不可无戒惧之心。释氏厌人欲之幻,并与天性不可解於心者而欲灭之,将乍见孺子入井怵惕真心,与内交、要誉、恶其声之妄心同谓尘影,则与圣贤之学霄壤矣。
大丈夫冻死则冻死,饿死则饿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间。若开口告人贫,要人怜我,以小惠昫沫我,得无为贱丈夫乎!
人心元神,昭昭灵灵,收敛停畜,因其真机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自有无穷之妙。若专内遗外,日用间分本末作两段事,如此仍是支离也。
近体《大学》,颇窥圣学之枢机至易至简,说者自生烦难。阳明盖有激者也,故翻禅学公案,推佛而附於儒。被他说得太快,易耸动人。今为其学者,大抵高抬此心,不在本位,而於义利大界限反多依违。
吾辈欲学圣人,不求诸人生而静,只就孩提有知识後说起,又不察性之欲与物欲,则是以念念流转者为主。
陈元诚疑吾近日学问,见得佛、老与圣人同,大为吾惧。
元诚论静云:“一念不生,既不执持,又不蒙昧,三件犯著一件,便不是。”
知道无中边,而不知内为主,则茫无下手处;知内为主,而不知道无中边,则隘。故曰:“此心学之全功也。”
天文左右前皆动也,惟北辰不动。人身背亦如之。故曰:“天根之学,本《易》艮背之旨。”
五峰之学,不务涵养本原,只要执发见一端,便张皇作用,故有急迫助长之病。
心之神明,无乎在而无乎不在也,无乎不在而有在也。静则气母归根,动则神机发见,故疑其在彼,而不知实在於心,虽有在也,而无迹也。
人心立极虽有间断处,亦好接头。否则终日向学,不免散而无统也。
近与一人论理气,因问之曰:“人当哀痛时,满体如割,涕泪交流,此恻隐之心也。当羞愧时,面为发赤,汗流被体,此羞恶之心也。今且分别谁是理耶,谁是气耶?”其人唯唯。曰:“未也。哀痛羞愧固有发不中节时,亦复涕汗流出,岂亦理之为耶?”其人不能自解。某曰:“理非别有一物,只就气该得如此便是理。理本该得如此,然却无为其能如此处,皆气为之也。然气运不齐,有不能尽如此处。
理气合一,则理即是气,气即是理,昭乎不分,孟子所谓配也。气与理违,则判而二矣,夫子所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又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皆此意也。今试就吾心日用间体验,有时分明见得理该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打成两片。若谓气即是理,只好说善底一边,那恶一边便说不去矣。”
大成乐谱,但以一声协一字。今谱古诗,须有散声,方合天然之妙。向见陈元诚歌古诗,散声多少,皆出天然,安排不得,必须谱出来,然後人可学耳。
象山天资甚高,论学甚正,凡所指示,坦然如由大道而行。但气质尚粗,锻炼未粹,不免好刚使气,过为抑扬之词,反使人疑。昔议其近於禅学,此某之陋也。
大抵人自未应事及乎应事,以至事过,总是此心又进一步。自未起念时及乎起念,以至念息,亦犹是也。善用功,则贯串做一个,否则间隔矣。吾所谓立本是贯穿动静工夫,研几云者,只就应事起念时更著精彩也。
道体浩浩无穷,吾辈既为气质拘住,若欲止据己见持守,固亦自好,终恐规模窄狭,枯燥孤单,岂能展拓得去。古人所以亲师取友、汲汲於讲学者,非故泛滥於外也,止欲广求天下义理而反之於身,合天下之长以为一己之长,集天下之善以为一己之善,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之。
侍郎余訒斋先生祐
余祐,字子积,别号訒斋,鄱阳人。年十九,往师胡敬斋,敬斋以以女妻之。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南京刑部主事。忤逆瑾,落职。瑾诛,起知福州,晋山东副使,兵备徐州。以没入中官货,逮诏狱。谪南宁府同知,稍迁韶州知府,投劾去。嘉靖改元,起河南按察使,调广西,两迁至云南左布政,以太仆卿召,转吏部右侍郎,未离滇而卒,戊子岁也,年六十四。
先生之学,墨守敬斋,在狱中著《性书》三卷,其言程、朱教人,拳拳以诚敬为入门,学者岂必多言,惟去其念虑之不诚不敬者,使心地光明笃实,邪僻诡谲之意勿留其间,不患不至於古人矣。时文成《朱子晚年定论》初出,以朱子到底归於存养。
先生谓文公论心学凡三变:如《存斋记》所言“心之为物,不可以形体求,不可以闻见得,惟存之之久,则日用之间若有见焉”,此则少年学禅,见得昭昭灵灵意思。及见延平,尽悟其失;复会南轩,始闻五峰之学,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未免阙却平时涵养一节工夫。《别南轩诗》:“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
《答叔京书》尾谓“南轩入处精切”,皆谓此也。後来自悟其失,改定已发未发之论,然後体用不偏,动静交致其力,功夫方得浑全。此其终身定见也,安得以其入门功夫谓之晚年哉!
愚按:此辨正先生之得统於师门处。《居业录》云:“古人只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本体?”是即文成少年之见也。又云:“操存涵养是静中工夫,思索省察是动上工夫,动静二端,时节界限甚明,工夫所施,各有所当,不可混杂。”是即文公动静交致其力,方得浑全,而以单提涵养者为不全也。
虽然,动静者,时也;吾心之体,不著於时者也。分工夫为两节,则静不能该动,动不能摄静,岂得为无弊哉!其《性书》之作,兼理气论性,深闢性即理也之言。盖分理是理,气是气,截然为二,并朱子之意而失之。有云:“气尝能辅理之美矣,理岂不救气之衰乎?”整庵非之曰:“不谓理气交相为赐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