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功臣。
佛氏不著相,其实著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著相,便须逃避。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先生于佛氏,一言而内外夹攻,更无剩义。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但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何以免此?”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又举“天理”二字。如此方真是读书,亦便是真格物处。朱子以读书为格物穷理之要,与先生语不无差别。
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曾用功夫,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様,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只要常常做个“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毁誉荣辱,久久自然有得力处。(已上黄修易记)
言立志。曰:“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钱德洪记)
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工夫否?”曰:“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工夫亦得。”
此非玄语。《中庸》使天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又是谁使他?只为今人解《中庸》鬼神二字是造化之鬼神,所以信先生语不及。而巧者又于此播弄神通,入玄妙观去。
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此语端的。良知常发而常敛,便是独体真消息。若一向在发用处求良知,便入情识窠臼去。然先生指点人处,都在发用上说,只要人知是知非上转个为善去恶路头,正是良工苦心也。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虚无的本色,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是辨三教异同大头脑处,可见惟吾儒方担得虚无二字起,二氏不与也。
问:“释氏亦务养心,然不可以治天下,何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工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与世间无些子交渉,所以不可治天下。”
世间岂有离事之心?佛氏一差故百差。今谓佛氏心不差而事差,便是调停之说,乱道之言。
问“异端”。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著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
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以为天地矣。盖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只为性体原是万物一源,故如人参温,能补人,便是遇父子而知亲。大黄苦,能泻人,便是遇君臣而知义。如何无良知?又如人参能退邪火,便是遇君臣而知义,大黄能顺阴气,便是遇父子而知亲,如何说此良知又是人得其全、物得其偏者?
问:“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曰:“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颠沛患难之际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这条理,便谓之信。”
既是自然的条理,则不如此便自勉然的,更何条理?所以佛氏一切胡乱,只得粉碎虚空,归之儱侗。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之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独知原是如此。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
又摄在“天理”二字内。天理即良知,是先生前后打合指诀。又曰“良知愈思愈精明”,盖言天理愈精明也。思即是良知之柄,说不得个思良知。凡言思,不必言良知。言良知,不必言思。人心中容不得许多名目。
“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大彻大悟。蒙又为先生转一语曰:“先生言致良知以格物,便是先天而天弗违。先生言格物以致其良知,便是后天而奉天时。”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蒙尝谓“只有个知善知恶之心,更别无个好善恶恶之心”,正如此。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谓之欲。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看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工夫。”
人生一时离不得七情,七情即良知之魄。若谓良知在七情之外,则七情又从何处来?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直须向前一步。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良知无过不及,知得过不及的是良知。
慈湖不为无见,又著在无声无臭见上了。
门人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意思在,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才做得个狂者胸次。故人都说我行不揜言也。”(已上俱钱德洪记)
读此方知先生晚年真面目,我辈如何容易打过关捩子也,然向后正大有事在。
所谓人所不知而已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
良知只是独知时,然余干主谨独,先生言致知,手势大不同,先生是出蓝之见。
有言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曰:“洒扫应对就是物。童子良知只到此,只教去洒扫应对,便是致他这一点良知。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遨嬉,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我这里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
问:“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云‘心即理’?”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是也。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慕悦其所为,要求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于霸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取于义,便是王道之真。”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性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者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者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已上俱黄以方记)
此是先生道性善处。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论学。德洪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无善恶,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是复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已内外一齐俱透。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尽,本体亦明净了。汝中之见,是我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为其次立法的。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既而曰:“已后讲学,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工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王畿《天泉证道记》)
先生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亦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体。若心体果是无善无恶,则有善有恶之意又从何处来?知善知恶之知又从何处来?为善去恶之功又从何处起?无乃语语断流绝港乎?快哉!四无之论,先生当于何处作答?却又有上根下根之说,谓教上根人只在心上用功夫,下根人只在意上用功夫,又岂《大学》八目一贯之旨?又曰“其次且教在意念上著实用为善去恶工夫,久之心体自明”,蒙谓才著念时便非本体,人若只在念起念灭上用功夫,一世合不上本体,所谓南辕而北辙也。先生解《大学》,于“意”字原看不清楚,所以于四条目处,未免架屋叠床至此,及门之士一再摹之,益失本色矣。先生他日有言曰:“心意知物只是一事。”此是定论。既是一事,决不是一事皆无。蒙因为龙溪易一字,曰“心是有善无恶之心,则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不知先生首肯否?或曰:“如何定要说个有善无恶?”曰:“《大学》指说致知,如何先生定要说个致良知,多这良字?”其人默然。学术所关,不敢不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