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皇帝榜告的对秦霭禾加审之日,夜已深。刘师和齐庆齐尔为避人耳目,保许临清安全特意散开落脚。庭院屋舍里漆黑一片,未掌灯,未点烛。寂静的像其中无人般,夜幕低垂,星子被掩盖在乌云之后。后院亭落飒飒叶响,女子坐在漆黑的暗色中,粘稠如墨的孤单丝丝缕缕的缠绕在她的身体上,深入刺进她的胸腔中,裹住五脏六腑,她也无知无觉。
“母亲,这次我能不跟你去边关吗?”自她少时,便被秦霭禾带在身边,每年都要在边关呆上两月。
“怎么了?”母亲正擦拭她的红缨枪,干练飒爽的回头看她。
许临清那时如何说的?她看着母亲刚换的缨穗,吞咽口水好让喉咙不那么干涩。
说什么呢?说她其实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被当作杀人工具培养。可她的母亲是秦霭禾,是战功赫赫的、赤胆忠心的镇国将军。而她又恰巧遗传到母亲几分神采天赋,这在旁人看来是是幸运,秦将军后继有人,护国安虞。连那时的皇帝都对她有几分青眼,多加提点。
他们是看到她这个人,还是先看到她的用处?
一代将成万骨枯,日后埋藏在她身下的又会有多少人?
只是她从不敢直言与母亲说这话,正如她不愿意直面那无数浸满献血的缨穗。
四周寂静无声,这一刻她心中开始下起雪。她想起父母、亲人,想起恩师,挚友,一张张面孔浮现又消失。她觉得这六年过的很漫长,又像只是转瞬。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忘记曾经与相识相亲相爱的人说过哪些话,忘记曾经她想说出口的理想与真正想去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原来自由与平静于她而言早已时过境迁,不复从前。
心中的雪下了多久,她便等了多久。
午间,阳光刺眼,喧嚣杂乱。
“那真是秦将军的骸骨吗?怎么被破草席裹着?”
“呸!什么秦将军!那是叛徒,被游街示众的罪人。”
“破草席?有个东西裹着都不错了。没让她光着身子,哈哈哈。”
“什么光着身子,皮肉都没了,就一副白骨,有什么可看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开怀大笑,好像听到多值得高兴的笑话,肆无忌惮。
“小姐,我去将那几人杀了。”齐尔望着前方几位男子,不由恨声道。
许临清眼神不错的沿着那木架移动,她听不清所有声音。她只能看见那副白骨,六年,她终于再次见到母亲,却是在这样的场景,让母亲身后受辱。
此时她悲愤到,不知该杀了皇帝,还是该杀了自己。为人子女,她便是这般尽孝的?她便是如此让他人折辱母亲的?!
浑身颤栗,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流下,那副白骨就是母亲。她的骨节同他人不同,那露出的部分掌骨、指骨,便在血淋淋的告诉她,那就是秦霭禾,那就是她的母亲。在死后还要经受万人唾骂、无故诽谤、污蔑!不得安息,不能安宁!皇帝就是要她这位功高盖主的英勇将军一辈子、万辈子都活在谋叛的唾弃、诅咒之中!
你战无不胜如何?舍命护国如何?你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把剑,折断你又如何?说剑是抬举了你,你不过是任我使唤的狗。
齐庆感到她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唇色褪色几乎同面庞一样苍白。他伸出手抚摸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将她从濒临失控的边缘拉回。许临清双目无神的回过头来,复又将眼神落在那木架之上的白骨。
终于,她的眼眶酸涩疼痛,干哑的喉咙溢出破碎的沙沙声,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不停不止。她在人群中无声的哭泣,双眼仍死死的循着那木架车,她的脚步迟缓但坚定的随着车架一步一步的走着。父母身死时,她不能送殡随灵,如今呢,她...
她真的很疼,很痛苦。她怨恨曾经自己的无能、弱小,痛恨不孝、不忠、不义的许临清。她的痛苦碎在尘土中,碾在脚心,在暗地里扎的她痛不欲生。可是她的父母呢?她的母亲呢,到死都以为是她布谋有误,害了她的秦军。她的父亲呢?为人温和低调,从不与人争执。她的亲人们呢?没有宗族大院的勾心斗角,他们相亲相爱宛如一体。无人贪墨、无人谋私,他们活着只求问心无愧。这样也要去死吗?这样毫无错处,温良纯善也要去死吗?
那谁该活?!谁能活!?罔顾百姓疾苦,只顾满其私欲的无能君主该活?臣子死集权的皇帝该活?冷情冷心,视他人之生死于蝼蚁的高高在上的陛下该活?
该死的不是他吗?该死的就是他!那么多无辜的生命,那些活生生的人,不过他的一念之间!生死之别,骨肉相离!他该死!他该死!该死的是他,不是弱小无辜的百姓,不是忠心耿耿的臣子,不是舍身社稷、明君的秦霭禾。不是她的母亲,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亲人。不是,不是!哪里有天理,若有天理,天理岂容?!
“小姐...”齐尔拉住她,不让她再往前。他们已经走到队伍的最末尾,再出去太过显眼。
许临清猩红着眼,双眉拧在一起,浑身的血液如同岩浆般奔涌,一股无法忍受的疼痛与愤怒穿梭在她的皮肉之中,她深呼吸后,嗓音粗砺道:“动手,今夜我便要将他的头颅割下。”
“以告慰...”她咬牙一字一字道,“枉死之人。”
若无天理,她便是天理。若无公正,她便是公正。若无弑君,她便诛戮苟活之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