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动作很快,不出白日,平反、解冤的皇帝亲书的谕旨便从宫中加盖印戳后四散天下。
“什么情况?前几日还刨出秦将军的尸体游街,怎么现在又说秦将军是被人冤枉的?”
“谁知道呢,这榜上的大臣名字我都不认识,说到底关咱们什么事?”
“怎么没关系?你没见上面写的,全是因为皇帝私欲死于非命。大臣都说杀就杀,更别提我们!”
“嗨,你想的真多。我们平头百姓难道还能见到天子?”
“那确实,只不过,天子这份谕旨竟说的都是错处。这也太稀奇了!”
“是啊,真是百年难得一遇。”
“不过至少还秦将军一个公道,她可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只是当初是谁陷害她的?”
“你小子,都是种田讨生活的,你将秦将军当作英雄干什么?”
“那你就不懂了,那会我也有舍身报国的理想!”
众人或沉默或笑着离开布告榜,对于记载布告之上的人来说最好的结果也许不是群情鼎沸,而是隐入人海。这是他们的心愿,无论是否被理解支持,是否被铭记推崇,他们要的,只是同百姓一般,同一份公道。
而远在异乡的老人却长久的驻足在榜前,所有人都离开后,他泪眼婆娑,跛着腿歪着身子,双目凝望那段顾家冤事。
京中布告处更加热闹,多是各个府上派来的家臣来抄写、心记待到家去回禀东家、老爷。在一众百姓、仆人中,有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许临清在那位男子后方驻足,她甚至不必仔细辨别,一眼便知他是陈亭稚。他身着淡绿色外袍,柔顺的乌发披在肩后,宽大的袍下是清瘦的身子,她竟能看到他双肩突出的峰骨。怎么回事,陈亭稚,把自己弄的这样萧条。
她远远的,不上前。只是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后,多少年?她没有这般仔细的看过他。女子佯装不在意,可眸中的关心却诚实的吐露,只是她在陈亭稚的身后,未曾被他察觉。
这份谕旨长达万字,上面分篇详尽所有人事,刘师与王蒙斟酌用词,唐湘之复查检修。她看完后恍若隔世,当这份交代跨越时空真的存在她的手心后,最该收到这份旨意的人们,不知能否看见。对这份她花了六年交出的答卷,是否满意。
陈亭稚看的仔细,他字字句句的默念,在秦霭禾将军和许溪山的那篇停留良久,他看了多久,身后的女子便看了他多久。
直到熙攘的人群逐渐散去,他们之间隔着的人流稀少。
许临清内心复杂,陈亭稚现于她,是切入长宁谋划的支点,可她并不想这样做。说到底,是自从六年前她离京后,她便希望再也不要与相熟故人有任何瓜葛。她厌倦京城的所有,她厌倦一切与皇权臣子相关的人。在所有人中,她最厌恶的就是陈亭稚。
不知内情时她恨他,她厌他,她巴不得从来没有认识他!
哪怕后来他解释、倾诉,她也觉得厌恶,只想远离。陈亭稚,陈亭稚。当年的真相是否真如他所说那般无辜?许家满门抄斩他当真毫不知情?他为何从那时便与长宁公主勾连?甚至要来替长宁归降她?那现在呢,他仍为长宁出谋划策。他深知长宁心机谋略,罔顾人之生死。所以,长宁便是他认定的、定要追随之人?
许临清眼神晦暗,哪怕心中已因为他波涛汹涌,可她仍不愿转身离去。她曾以为若说世间最了解陈亭稚的人,一定是她,不会有其他答案。由此可见,他们曾经多么熟悉、深知彼此。无论是才学、性格,甚至是藏在记忆中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一个眼神、一个勾指,他们总能会心懂得。日子过的可真快啊,许临清不愿再去想如今与陈亭稚难堪、裸露出的丑恶对立。如果长宁不愿放过她,不远的将来,当她与陈亭稚站在对立面时,成为敌人时。她究竟能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将剑匕插入他的身体,又或者是她败于长宁,他会眼睁睁看着长宁杀了自己吗?
她的犹豫、担心,便说明了陈亭稚在她心中已成敌人而非故友。
清风徐来,吹动她的发丝,留恋在她的长睫之上,她微闭双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曾经的天之骄子、文坛奇才,年少便负盛名的陈亭稚。怎么会这般呢?她反问。
为何会这样。他不该是这样的,如此落寞、孤单、寂寥,如此清瘦,几乎成一把骨头,年近三十,孤身一人。无官职,无荣衔,无名声。这样的人,这样普通的人,是她也可,是别人也可,怎么会是他呢?她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能配得上年少便惊艳京城的陈亭稚。他怎么瘦成这样?将他的身体作贱成这样?为何他抛却了曾经的理想,只为选择长宁?
那一刻,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她不愿看到自甘堕落的陈亭稚。后退一步,如果二十岁的他看到陈亭稚如今的境遇,会作何感想?
究竟,究竟是为什么?陈亭稚。此刻她回避二人的敌对,她保留一份私心。她费尽心思才将陈亭稚从脑海中剥离,她怪过他,恨过他。可她从来没有想让他如此狼狈、瘦骨嶙峋。他是她年少时相识旷久最熟悉的挚友,是她可以托付后背的挚友,是她可以知无不言的挚友,是她最,最,最难以启齿的攀望。
为了长宁,你舍得理想,舍得一切。
察觉到他的动作。许临清退却,隐匿在转角处,陈亭稚转侧过身,清晰的下颌线紧绷,唇色浅淡,面无血色。许临清恨的只想说他活该,活该!却湿润眼眶难以言语,比上次见时,他更加枯槁憔悴,女子侧过脸去掩饰泪水滑落的痕迹,只是坠落的泪珠在地面泛起涟漪。
身穿淡色长袍的男子缓缓上了马车,许临清紧握双手,心里将不要再去想他默念无数遍,他做出何种选择是他的决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是,他亦是。
“公子,您站的太久了,双腿还撑得住吗?”
“尚可。”
清立在旁关切道:“这次长宁公主提前送来解药,奴已小心收好。”
“嗯。”靠在软垫上的男子并不在意,生死攸关之事在他的眸中也未留下印迹。他在等清立说他在意的事情。
清立道:“长宁公主对皇帝被掳之事我们布置的人并未起疑,壁蜥断尾,奴处理的很干净。”
“今日我看谕旨,顾老,齐宏在列,宫中可传来消息?”
清立不敢有瞒,全然禀告道:“长宁公主未有,只是听闻梅花内卫中有一位强行解开蛊毒。”
“我知晓了。他叫齐子玉。”
“正是。这些年他为长宁公主做事,是把很锋利的刀。”
陈亭稚颔首,眼中仍无情绪。冷漠道:“长宁绝不会放过临清,她如今等的,是一个时机。”
“主子,奴明白。在长宁公主眼皮下筹谋布画不易,哪怕天衣无缝也需小姐同长宁公主对垒才可启局。”
陈亭稚眉间多了几分郁色,他如何不知。斟酌道:“我不便与她见面,我们的人私下也必须同她保持距离。绝不可在此事节上出变动,再去暗地确认,动手便在这几日。”
清立应是,随后道:“主子,您为小姐做的这般多...若小姐知道,定会心安愉悦。”
本以为男人的脸色将回霁,陈亭稚却仍是淡漠,语气愈加低沉道:“她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