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婆子原本是在二门守着的,自从他儿子从护卫中提拔了,府中便自有人将她从原来的地方调走,换个了更轻松的活计。
不仅如此,他还在官府中谋得一个职位,可谓前途无量,娶的也是方圆百里数得上名头的绣娘子,不少高门妇人都喜欢找她缝制衣物。
最初她是反对这门亲事的。因为亲家婆性子有点太霸道了些,这媳妇儿性子也不够讨喜,闷闷的,对着她总共也说不出几句话,无论她说着什么,都是点头称她说的是。
原本要训斥她的话,就这样硬生生给憋住了,不上不下的,一口气叫梗在胸口,偏偏又无法寻着合适的理由发出去。
虽得了宫中娘娘的夸奖与喜爱,林婆子有些不以为意,虽然这名声是更加响亮了,可随之而来的是她的繁忙与不着家。
那些人几乎是要将门槛踏破了,林婆子心中高兴的同时,对她越发不满起来。每天都是这个样子,她哪里还有时间伺候丈夫。这女人家的,比丈夫归家还要晚,真真是不像话。
可街坊邻里似有若无的攀谈,对儿媳妇的赞不绝口的夸奖,以及明里暗里想要从她口中窥视出宫中一星半点的信息时,林婆子对儿媳的不满霎时就抛之云霄了,开始频频谈起他争气的儿子,名声大响的儿媳。
可林婆子那里知道宫中的那些事儿。那个闷葫芦从来不同她讲这些,她为了同别人炫耀,特意去问她,得到的也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林婆子气的不行,偏生对着那张一脸柔顺表情的脸没法发作。心中闷闷想道,她这儿子还不如娶个母老虎回来,她还能同她斗一斗,看谁厉害些。
不像她这样,摆出这样一副表情,让人知道了还她以为她不讲理,欺负她呢。
可当她扯着嗓门儿将儿媳同她讲的话,添油加火的同别人讲时,她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脸上的表情似乎呆住了,眼睛呆滞着,鼻孔翕动,嘴巴也微微张起来。
看着她们这样一副模样,林婆子心中的得意与对她们的轻视瞬间攀到顶峰。
身体和大脑轻飘飘的,仿佛攀到云端。
此时她忽的觉得她也同那些大宅子里尊贵的夫人一样的了。
儿媳近两个月一直在加班加点的缝制一件喜服,连同她那三十几个绣娘姐妹。
直到前几日她才知,原是给二爷新妇准备的喜服。
林婆子大喜,于是揽手了送喜服的差事。
也不用她亲自动手,不过是在一旁跟着送喜服队伍过去。
还有四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一路护送。
不过,她此途也不是真的为送喜服,而是为了提前见一见新娘子的面孔,好在街坊面前提前炫耀一番。
林婆子眼睛一路瞟着,鼻孔更是往上仰起来,已经开始在心中畅享着在邻居面前夸谈此事的快活场景了。
只是,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为何不是出府,而是往二爷的恒竹山居那片竹林过去。
她心中疑惑片刻,想道,大抵是二爷等不及见新娘子穿喜服的模样吧。
可没记错的话,按照习俗,虽然现在已经不像以往那般苛刻,可在成礼前,两人最好是不要相见,这个规矩还是没有被废除的。
只是,一想到二爷那张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脸,她顿时就打了个寒颤。
罢了罢了。
谁让那人是二爷呢。
如果他真的要这样做,又有几人胆敢阻止呢。
成亲前见面就见面吧,她只是个跑腿的,只要不牵扯到她老婆子就行了。
只是,不知那新娘子是何等的风姿,之前尚未露出半点风声,突然就定下了亲事。
想起儿媳同那三十几个绣娘忙的脚不沾地,她还以为她又接了那家贵女的活计,没想到竟是二爷的,早早就开始在定做喜服了。
这样一来,对新娘子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原以为马上就到了,竟然还走进了一片竹林。此时是正午,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头顶上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像一个大火炉一样,比冬天里烧的通红的炉子还要热。
林婆子之前就一直在二门处守着门,也不用四处走动,自然养就了一身懒骨头,儿子出息了之后,身上的活计就更轻松了,有大把的时间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嗑着瓜子,弄得满手的口水与瓜屑,一边同别的老婆子唠嗑,这样一来,也就将身上的骨头养的更为松散了。
因此,走了没一会儿就累的气喘吁吁,身上出的热汗顷刻就将身上的衣服打湿了。她掀起袖子在脸边扇风,硕大的身躯随着扇风与走动的动作抖动着,连带着身上肥肉也荡起了波纹。
肥硕的手掌刚揪住身旁婢女的手臂,就想问问还要多久到,忽然就感受到护卫瞥过来冷冷的目光。
那目光如刀锋一般,弄得她身子蓦的一僵,讪讪的将手放下。粗厚的嘴唇颤动几下,也闭上了。
随即,她心中腾起一股怒火。这人不过是他儿子区区一个手下,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吗,竟然用如此凶狠的眼神瞪着自己。
待她再次对上那人的眼神时,顿时就退缩了下来。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物。
等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眼前是一座幽静的院子。
外面是竹林,屋里摆设看着平平无奇,用的却是上好的材质。
到底是在园子里耳熟目染的,加上这段时间不停有人送礼来孝敬她,也能识得器物的贵贱来。
屋里摆着的瓷器并没有很繁杂俗艳的花纹,几乎是原本的颜色,纯透到极致,上面或雕刻,或是在窑子里烧制出淡雅出尘的妍丽花瓣。
林婆子一贯喜欢大片大片繁艳的花团锦簇在一起,此刻见着这样纯透清丽到极致的瓷器时,也忍不住觉得好看。
一旁的墙壁打通了,摆了五大排书架,上面的书籍码的整整齐齐的,看得出来每天都有人在整理。
她忍不住瞥了一眼,看得出来是新打通的,就连搬过来的书架也是新制的痕迹,闻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很是好闻。这里无一处不贵重,能看得出来,二爷对屋中女主人的很是珍重。
走得近了,隔着珠帘隐隐能看见内室坐着一个女子。
一旁花架上的白色瓷瓶刚好将女人的脸庞挡住。
她侧着坐在榻上,珠帘将她的娇软的身躯弄得模糊,却仍然挡不住那丰盈美好的身体。
发髻上插着一根通体莹润的玉簪,在簪尾还垂下一条银链,里面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不知那里逗笑了女人,她轻轻笑起来,尾端的碧绿滴珠便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鼻息间是若有若无的淡淡沁香,似乎一个不注意就逃走了,让人想抓也抓不住。
林婆子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却忍不住飘过一抹熟悉的话面,她忍不住摸了摸嘴巴,待要深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身旁婢女恭敬说道:“夫人,二爷送来的喜服到了。”
里面的声音忽然就停住了,嫩生生的娇笑声仿佛梦境中的雾气一样,被风一吹就猛刮散了,忽然消失般,跟从来都未存在过一样,一点儿痕迹也无。
里头半点声音也无。
气氛不知怎的,微微凝滞起来。
婢女不知是那句话就惹得里面女人不快,越发小心翼翼,连声音都在轻轻发着抖:“这件喜服二爷吩咐下来,找的是全京城最有名的绣娘,花费两个多月缝制而成的,夫人可要奴婢们侍奉着试一下喜服?”
里头还是没有声音。
林婆子的冷汗顷刻间就冒上来了。
不远处的桌案上,随意放着几只风筝,不是这里戳破了一个洞,就是那里少了一只翅膀。只有两个是完整漂亮的,虽然是供人玩乐的玩意儿,却隐隐透着一股狠劲的力道。
从进竹林开始,她就觉得处处透着怪异,在进了屋子之后,这种感觉更甚。
现在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不管是打通的墙壁,新摆的书架,屋内呈放的昂贵稀少的摆设,还是随意放着的风筝。
无一不说明了,这间屋子并不是临时准备的。
不是因为她提前试一试这身喜服,而将她接到这里。
更像是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样。
用一座金贵的牢笼,将她藏在竹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