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宛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这才看清来人。李彻即便明白她已知晓事实,面容也是极为平静的,眼神无悲无喜。
她抬着头,直直地,直直地望着他,只觉得眼前人无比的陌生。
是她愚蠢至极,竟被一个男子蒙骗如此之久。即便她没有孕吐反应,待过得一两月,肚子显怀彻底瞒不住,便是再痴傻的人,也该回转过来。
李彻弯腰,伸手扶她,手指温润修长。
唐宛此时却是极为厌恶他的触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然而蹲在地上的时间过久,加之起的又猛,一时头脑充血,没有站稳。男人的手臂伸过来,紧紧箍住她的腰,这时才显露强势独占的性子。
她心中徒然一惊,心生不适,推开他的手,往一旁的矮榻坐下。李彻看了一眼自己被推开的手,又看了一眼她僵硬的小脸,低声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
伸手自炕桌上端了一杯茶,掀盖撩了撩漂浮的茶叶,茶水已经凉了,好在茶叶是极好的,隐能闻到轻飘的醇静香味。从宫里头特地送过来的,哪样不能精挑细选的,品质自然是无可指摘的。懂茶人见了,必要痛心,这样的好东西,被女人这样对待,实在是有些可惜。
慢慢喝了一口,放在桌上。女人偏过脸,还是不肯理他。被人这样撂脸子,实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样的体验,还算是新奇。
唐宛见他在一旁坐下,开始怡然自得喝茶,心中感到一股离奇的愤怒,兀自坐了许久,脸上的表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莫要生气,莫要生气。旁人不知,逍遥快活的很,自个儿独自生闷气,反而气坏自己的身子。
只越是这样想,心中越是感到一种荒凉,也不知是不是孕期激素分泌的原因,无端觉得自己很是可悲。
闭了闭眼睛,眼前忽然浮现一道女人利落的倩影。那时她和姐姐在一件事上产生分歧,具体是什么原因早已忘记,只记得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谁也不肯让着谁。争论过后,两人具是身心疲惫。
姐姐坐在办公椅上,身子微微往后仰,声音里也带着微微的叹息:“唉,你还是不明白……”
她当时不以为意,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明白的,论经历阅历,她是一样也不少。可直到现在,她才懂得姐姐那时的一两分心境。
她一直都很佩服姐姐这样的人,认定一件事,即使身陷囹圄,再艰难,也会咬牙坚持下去。
若姐姐陷入她这样的困境中,会如何做呢?唯一能肯定的是,就是不会被苦难打倒。
唐宛睁开眼睛,望着虚空中起起伏伏的尘埃,心里慢慢找回一点力气。
窗外细碎的夕阳落在女人身上,那张小脸好不容易养回一点肉,此刻惨白惨白,脸色也是极为平静的,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破碎感。好似一个美丽脆弱的瓷娃娃,下一刻就会承受不住碎裂开来。
美丽又脆弱的东西总是格外令人心悸,又令人忍不住想要强握在手中。
李彻心中无限怜惜,伸手慢慢握住女人的柔荑。
没想到她并未将手抽出,而是将脸转了过来,清白分明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面容也是是极为平静的,他却从中听出一丝哽咽与动容来。
“你为何要欺瞒我至此?整整三月,看着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是不是令你感到很是愉悦?”
两人相对坐着,皆是无言,唐宛望着他的脸,知道他这是不肯说了,默默将手抽出。李彻神色一动,再次捉住她的手,力气之大,无法挣出。
也就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眸中震动,连细嫩的指尖也开始颤抖起来。
那一晚……那一晚过后,她并没有吃药!她忽然就感到一股莫大的悲哀,接连的打击,跟炮仗一般扔过来,震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木木的。
李彻感受着掌心中女人的震颤,知道她这是已经猜到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这样聪明,想必已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很喜欢这里,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本也是想让你多待一段时日的。只是你性子倔强,既已知晓自己怀有身孕,未必肯留下这个孩子。”
唐宛怔怔的,手心被捏的有些疼痛,突然就有些痛恨自己,怎么就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又狠自己的天真与愚钝。
他的话就如同两个巴掌落在脸上,声音清脆,震得她脑子发怔,耳朵嗡鸣。只觉得,他说的话,明明字都认识,组合起来却是如此的晦涩难懂。
唐宛侧着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声音又轻又慢,格外的平静。
李彻默默看着,眼前这张微微发白的小脸,心中忽然就生起一股淡淡的酸涩和无法掌握的空虚感。
她离得是这样近,明明就在眼前,柔荑被被他握在手中,腹中或许还静静躺着他的孩子。
李彻不禁将手捏得更紧,两人目光相触,什么话也没有说,又好似什么话都说了。
唐宛默默闭上眼睛,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茂睫微颤,流下两行清泪。
刘向若不是晋察的人,当时远在江城,如此重兵把守,表面上是为私盐走私案,可到底是几个小商贩,就算数量颇多,也是不成气候的。真正的贩盐走私,皆在暗处进行,或许其中,未必就没有官府的参与。若不是为遮掩什么,那么,那时他为何要丢下案子,前来抓捕她,她当时在水底下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还有离开江城时,刘向突然离城,随身携带男侍,身量不高,貌若好女,还是在她走失的期间。谢峰向来就与他不对盘,便是再迟钝,消息传到他那处,不过一夜,也该回转过来。为何迟迟没有追上来,除非有人将他绊住。
刘向既如此费功夫将她带出城,为何又这样轻易与她在街上走失,让李彻将她带回去。
还有晋察,他已身居高位,是何人,又发生了何事,才能半路将他调走。
一桩桩,一件件,忽然就全部串联起来,唐宛是越深想,就越是心惊。仿佛无形之中编制成的一张天罗地网,朝她兜头盖了过来。
原来,这三月的时光与快乐,不过是一个美丽易碎的泡沫,是一场镜花水月,只需朝中轻轻扔一颗碎小的石子,就能轻易打碎这片宁静。
她这时才隐隐约约察觉到,李彻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而那日刘向在客栈扯了一通的话,最后才眸色深深地看着她,只叫她远离李彻,未必就不是一句冷眼旁观的劝诫。而当时,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并不知道他话中的深意。
唐宛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一张小脸满是清冷的泪痕。
窗外忽的狂风大作,抽打着幼嫩的新条,不知叫吹倒了什么东西,在院中哐当滚动起来。下面的丫头也不知是躲去哪儿偷懒去了,又许是李彻才是这宅子真正的主人,卖身契也捏在他的手中,因而没有他的吩咐,并不敢过来,就任凭着哐当声持续响动着。
一路急急从药堂赶往回来,鬓发略微凌乱,一股冷风猛地扑到脸庞,那支斜插在发髻上的银镀金嵌宝蝴蝶簪滚落在地上,只听得清脆一声,霎时碎裂成两半。
泪痕尤未干,冰冷的风扑在脸上,带来轻微的刺痛感。明知道是不该问的,只是心中的愤怒与悲伤,总需要发泄的出口。那支掉落在地上的发簪,并未有人在意,也不曾投过去一眼的目光,
“你说得对,我性子倔强,脑子蠢笨,的确是不肯留下这肚中孩子。不说生父是谁,便是叫我怀胎十月,冒着生育风险生下他,我自己也是万万不愿的。本来我们就是萍水相逢,你欺蒙瞒骗我,不愿叫我知道你的身份也是自然。这三月来,虽然是镜花水月一场,只是这其中的快乐与惬意却是真的,还是要感谢你,花费如此多的心思,为我建造一场这样虚美的幻境。”
唐宛擦了擦眼泪,声音不见一丝哽咽,窗外风声未停,连窗子也扑棱起来,她就在混乱嘈杂的风声中继续说道,
“从前……不,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零零总总加起来,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要说熟稔,实在是算不上。我知道你身份大概不会简单,想必并不会缺女人给你生孩子。况且,孩子没生下来之前,谁也不知生父是谁,想来也没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细细想来,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也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缘分上,放过我。我就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弱女子,此后也绝不会纠缠你,更不会叫人知道……”
话未说完,就叫人紧紧捏住下颌,剩下的话,却是想说也说不出了。
此后也绝不会纠缠你,绝不纠缠。李彻此刻脑海中,只剩下这句话,旁的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女人一字一句,言真意切,皆是在同他撇清关系,他只觉得刺耳,心底掠起一股说不清的烦躁。
起身将窗户关上,也将外面的冷风一同挡在外面,转身一步步走向她,脚踩在碎裂成两半的银镀金嵌宝蝴蝶簪上,发出刺耳的刺拉声。
唐宛怔怔坐着,眼眶微微发红,白嫩的脸颊也叫冷风吹得通红,只有靠得近些,才能看见肌底里的虚弱惨白来。
一把将女人摁倒在榻上的厚软床褥中,俯身捏住她的尖巧下巴,手腕微微用力,将陷在柔软的小脸转过来。
额上青筋猛烈跳动着,李彻双眼渐渐发红,眼底隐隐显现出冷酷暴虐,嘴唇轻轻勾起,阴冷笑道:“现在同我说这些话,你不觉得已经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