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晚从马棚里取出几只给马匹饮水的木桶递给穿戴好的三人,“你们把面巾戴上,往北边走,”她指了个方向,“要是门口的士兵问,切记保持镇定,就说有人喊你们去帮忙灭火。等出去后就自己想办法回十四州,如果实在找不到门道,就往东南方向去,那里有走私的黑船,通往十四州的浮海。”
三人面面相觑,看一眼郁晚,又看一眼闵少使,这岂不是让他们丢下他二人先行逃生,一时无人应承。
“别耽搁时间了!”郁晚面上冷厉,“等他们觉出端倪,我们都要死在这儿!”
“好。多谢姑娘,姑娘保重!”最年长的那人朝郁晚行了个礼,又转向闵宵,愧疚地深深一拜,“少使保重,属下不义!”
他说完便领着剩下两人一道往门口去。
郁晚看着三人走远,转回身在闵宵面前蹲下,视线落在他形状扭曲的两条小腿上,眼里又激起猩红的水意,她颤着手指轻轻覆上去,恨不能将伤他的人碎尸万段。
闵宵靠着囚车半坐,面无血色,额上覆着一层冷汗,浸湿鬓边的碎发。他伸手抚住郁晚的下颏轻轻上抬,拇指细细摩挲她的脸颊,唇边噙着一抹笑,眼里的温柔浓得似要将面前的人沉溺进去。
他轻笑着问:“怎么哭成这幅样子?”
郁晚脸上抹了灰烬,本就一脸黢黑,她方才落了几道泪,现下定是滑稽得很。
她佯作生气地蹙眉瞪他。
闵宵笑意更深,声音很轻,像是撒娇般,“郁晚,你听话,先走好不好?”
“不要!”郁晚想都不想,“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闵宵做不到对她发脾气,更不会命令她,他只觉得难过,“但你带着我,你也会走不了。”
郁晚管不了那么多,她只道:“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闵宵垂下极快颤抖的眼睫,遮住眼里的情绪,鼻息带着颤声,平复片刻,他又抬眼看她,笑着道:“好,我听你的话。”
他凝视她一瞬,又道:“可不可以把你的匕首给我防身?若是起冲突,我还能帮一帮你。”
郁晚将匕首递过去。
闵宵握紧手中的刀,抿一抿唇,似是有些难为情,“郁晚,可不可以亲我?”
“你方才不是还笑我?”
“是我的不是。”闵宵诚恳道歉,脸上的笑淡下来,定定看着她,“我想亲你。”
郁晚抬手用衣袖擦拭唇上的灰,他被她逗笑,“我不嫌。”
“这等关头你要是敢嫌我,你这辈子都别再想亲我...唔...”
郁晚话至一半,闵宵突然抬手抚住她的后颈压向自己,倾身过去吻上她的唇。
他吸吻她的唇瓣,又似干渴般急不可待,径直抵开她的齿关,加深这个吻。
他吻得并不久,但很深,分开时还念念不舍地贴她的唇。
他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郁晚,好好活着。”
话音落下之际,刀刃迅疾削过刀鞘,“铮”地一声,锋利的刀尖猛地刺向他激烈砰撞的心脏。
然而刀刃刚触及衣裳,他的手腕便被重力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郁晚手上一撇,那匕首顺力掉落。她怒目圆睁,一把扼住闵宵的喉咙,手背青筋暴起,极力克制力道却还是压得手下的喉骨吞咽艰难。
“你想做什么!你想了结你自己,逼我一个人走?闵宵,你是这样想的吗?”
郁晚咄咄逼人,闵宵直面她的怒火,眼睫颤着,泪水顺着眼尾汹涌落下,“郁晚,你带着我走不出去,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一定要活着...”
“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这里,我一个人潇洒地走,是吗?闵宵,你不怕我痛苦一辈子吗?”
她眼里泪光粼动,却强硬地冷笑,故意刺他:“你要是敢就这么死,我才不会痛苦地活着,我会去找别的好看的男人,要是喜欢得紧,我就和他成亲!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闵宵再笑不出来,可他口中还是喃喃道:“那样也好。”
“好个屁!”郁晚没忍住骂出一句粗鄙的话,“你等着,出去了我跟你算今天这笔账!”
闵宵颓丧地看着郁晚,“我的腿骨断了,根本无法站立,更遑论行走。郁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郁晚一边撕扯布条给闵宵缠腿,一边没好气道:“意味着我可能...叫什么来着?...哦,殉情呗!”
闵宵不再说话,腿上传来直钻心扉的剧痛,瞬时逼出他一身汗,他紧紧咬着牙,浑身脉络突起,一声不吭地忍下。
郁晚知道他疼,手上动作麻利,用最短的时间将两条腿缠绑好。
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又用衣袖给闵宵擦疼出的冷汗,“我背着你闯一闯。”
闵宵抿着唇不应声,也不看她。
郁晚不理会他的抗议,径自用面巾围上他的脸,强横地哼一声,“你不准死。”
她转过身将他托上自己的背,腿一撑站起来,“你帮忙注意周围有没有人,记得埋着脸别让他们看见。”
闵宵轻轻蹭了蹭她的后颈,闷闷“嗯”一声。
郁晚将脚步压得又轻又快,专从火把照不到的暗处走,比进来时绕了些弯路。她估量一番,已经过去半盏茶的时间,门口处未传来打斗动静,料想那三人应该已经平安出去了。
约莫她真是点儿背,方思及此处,营地里骤然响起急促又浑厚的擂鼓声,在幽寂的夜里震耳欲聋,震彻整片军营。一时间所有军帐中窸窸窣窣炸起铁甲碰撞声和呼呼喝喝的人声。
郁晚身上一滞,立时乱了阵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天公不作美,那三人竟还是被发现了!
“这是战鼓,通常作战时才会擂响,不一定是因为那三人。”闵宵安抚地拍一拍她的肩,往某个方向一指,“我们先去他们的后厨躲一躲。”
郁晚心里定下几分,“好。”她左右看了看,避着人迅疾提步过去。
如闵宵所言,后厨设在军营的边缘,这处人少,火头军正在帐子里睡得鼾声震天,若非战事紧急,平常不会找上他们。
郁晚将闵宵靠墙放下,用杂物垒出一处遮挡的空间,而后挨着他坐下,手里紧紧攥着匕首,眼睛锐利地盯着后厨入口,胸膛起伏着平缓喘息。
温热的人身靠近,闵宵偏过头轻轻倚着她的肩,与她一道看着那处方向。
外头鼓声震天,人马喧闹,他的心却出奇地平静。如果他们见不到明天,他贪婪地希望这一刻可以久一些。
“闵宵。”郁晚用微弱的气声叫他,声音虚渺如呓语,“如果打不过,我会杀了你。”
闵宵明白她的意思,如若落进敌军手里,他们会生不如死。
“好。”他轻笑着颔首,倚着她的肩抬眼看她,“能和你做亡命鸳鸯也很好。”
郁晚垂眼与他对视,紧绷的面上浅浅牵出一抹笑。
一盏茶过后,外头嘈杂的声响略微平息,集中从操练场上传来。
郁晚竖着耳朵去听,听见了士兵整齐的步伐声,夹杂着马匹踢踏,粗略估来有七八百人,正一齐往营地外的方向去。
她与闵宵对上一眼,不解地蹙眉,这回在集羊镇驻扎的士兵不及一千人,怎的七八成人手连夜出营,抓那三人需得这般兴师动众?还是如闵宵所说,这鼓声是作战的意思?
闵宵摇一摇头,他也不确定原因,“我们一行遇袭才三日,按理来说,北方驻军该是先与边北谈判,谈判不成再开战,这鼓声不该是备军与十四州作战;若是那三人身份被发现,他们知晓我腿脚不便,大抵还留在营中,定会严加搜寻,但目前也未有动作。莫非有其他隐情...”
“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尽快从此处离开。”郁晚面上凝重地绷着,即使敌军一时未察觉端倪,拖得久了便是迟早的事。
“嗯。”
两人躲了半炷香的时间,外头彻底安静下来,留驻在营地里的军将又重回睡梦中。
郁晚背着闵宵从后厨原路返回,一路顺利地来到营前位置,门口巡视的士兵粗略一数约莫有三十人。
二人隐在暗处,一时两厢沉默。
他们都清楚,在带着伤患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突破这么多人的防守。
闵宵环着郁晚脖颈的手臂轻轻紧了紧,像是拥抱她一般,“郁晚,你放我下来吧...”
郁晚梗着脖子不理会他。
她重重一咬牙,腾出一只手抽出软剑,腿上一动,刚迈出一步,身后突然响起慌乱又急切的跑动声。
她一旋身又隐回暗处,心里腾腾升起不好的预感。只见那赤甲兵慌神地跑到一顶军帐前,等候不及便在帐门口报备:“将军!俘虏跑了!俘虏跑了!有敌军潜进来杀了我们的人,将那四人劫走了!”
纸包不住火,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一时间,四下巡视的士兵听了声皆是慌张地面面相觑,稍加思索便立时恍然大悟,那前去救火的三人正是俘虏!竟让他们大摇大摆从眼皮底下出去了!
如预料般,他们知晓闵宵有腿伤走不远,眼下定还藏在营中,几支队伍气势汹汹地往各朝向搜寻,其中一支正朝着他们藏身的地方来。
郁晚叹一口气,死到临头了竟生出几分轻松,她笑着道:“闵宵,这回真要与你做对亡命鸳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