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心两三下合上麒麟胸口的衣襟,撩开车马帷幔,探出头去。
涂山骑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带着素色幕篱,纤尘不染的衣袍被黄沙吹得脏兮兮。
病心忍俊不禁:“什么人?”
涂山回首朝背后沙漠深处一指。
“喏。”
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天际线的尽头,的确可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朝着马车这边腾挪过来。病心抬手搭在额上,细细端详一阵:“咦?”
那瘦骨嶙峋的人影踉踉跄跄,追着车辙的痕迹艰难地靠近,腿伤不过潦草扎了张认不出颜色的布条,一路拖拽着鲜明的血迹。
病心翻身下车来,顶着烈日看他如朝圣般跌跌撞撞挪腾过来。不是旁人,正是裴九郎。
他嘴角干裂,俊脸满是脏污,出气已比进气多了,见着病心还有四五步,终是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病心取过涂山手中的水壶,朝他批头盖脸的淋了下去。
“咳……咳……”裴九郎稍散了两分暑气,回复几分清醒,“仙子……”
“何苦纠缠?”病心垂头看他。
裴九郎双手合十,朝她虔诚一拜:“仙子问的,求仙问道,向寰宇借命,与天地同气,无尽孤寂如何渡过。”他抬起头来眼神清澈,“书上说修作神仙要不悲不喜坐忘爱恨,可如果没有尝过爱恨,又如何学会坐忘呢。所以固守本心,也是修道的路。虽不如别的那么好走,但我若一直初心不改,我阿姊便永在轮回。”
病心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一夜悟出如此些来,笑道:“狡辩。”
“请仙子赐教!”裴九郎神色十分认真,以头点地。
“你要修什么道?”
“我……”裴九郎谨慎应答,“我想修剑。”
病心眸光落向后头躺着半死不活的陆崖与少司剑的马车,哭笑不得:“天下剑修都没什么好下场。或为道困,或囿情伤。”却也觉得好笑,“大抵便是这两劫了,连最厉害的两个也不过如此。”
裴九郎膝行:“我愿一试。”
病心看他模样诚恳,思虑一番,抖了抖裙边儿的沙土:“有你的苦头吃。”她撩起车帘钻了回去,“找匹马骑,蠢徒弟!”
……
苏莱镇乃是北出月城五百里处一座只居三五百人的荒院绿洲,虽说不如月城繁华,酒肆客栈却算应有尽有。青丘赁下一间小院,略是拾掇,预备在此处盘桓两日,稍作休整。
一方面,是因为少司剑与陆崖的伤势,经不起车马颠簸太久。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苏莱镇地处偏僻,大多成年男子靠捕猎营生。个个皮肤黝黑的精健儿郎,赤身裸肩来往沙漠之中,笑意爽朗,驯狼熬隼的模样颇是野性。
这一路进镇,便勾动了青丘的凡心,起了狩猎兴致。
自然,那是青丘要琢磨的事情。
病心还有自己头疼的事情。
小院子里,阳光和煦,病心拨着发髻上的绸带,颇是为难地看着眼前正在扫地的裴九郎。
“倒也不必如此殷勤……”
裴九郎挠了挠头,一脸认真:“师父收我做徒弟,给我吃饭纳衣,给我治伤,我无以为报。”
“给你做饭的,是小桃姑娘。给你纳衣服的,是小夭姑娘。治伤的呢,是青丘姐姐。”病心想着,这孩子不太聪明的模样,“你叫我师父,我也不会剑道。”
“徒儿知道的。”裴九郎言辞恳切,“师父还在考验我。”
病心无奈,撩开小院子里屋的帷幔:“想你也十七八了,如今入道已是很晚……”
“我十九了。”
“可不更晚了。”病心唤他进屋,觉得怪是好笑,“你若实在要学剑,便同你师爹学去。我素来使不惯那个玩意儿,你们天下剑修一个德行。”
正说着,便见屋子里麒麟低着肩头,头发湿漉漉的,拨开帷幔正出来。
裴九郎双拳一报便大声道:“师爹!请教我剑道!”
麒麟:“?”
病心挠头:“不是这个……”
“这个不是师爹?”
“不是这个师爹……”
裴九郎:“!”
病心细想了想,与他道:“这是大师爹,会耍剑的是二师爹。”
裴九郎眸中震撼不已,脸色几经变幻:“耍……耍剑?原来得道真人之间,相处竟如此大同。师父……我究竟几个师爹?”
病心眉眼含笑,勾着麒麟手臂,吻了吻他下颌。
麒麟浑身一股浅浅淡淡皂荚味道,似乎刚刚沐浴过。
“如今眼前只这一个,便这一个。”病心轻嗔裴九郎,“没点眼色。”
裴九郎大受震撼,脸色变换几番,努力维持镇定模样。
“过来。”病心唤他,朝厢房进去。
二人进了陆崖的寝室,一股浓浓的灵药味道扑鼻而来。
苏莱小镇的院子虽比不上诡月境,却还算干净整洁,如今青丘施术日日养着,陆崖的伤势已好了两三层。如今正半靠在床榻之上小寐,身上一件暗红寝衣,极衬他肤色。
他睡时眉眼的戾气都浅淡,宛如个温和的寻常青年。
病心努努嘴:“这个。”
裴九郎一看,有些犹疑:“师父,二师爹瞧着……怎么身子不太好。虽我不求剑法精神,但二师爹如此卧病在床,只怕一二招式也无法指点。徒弟自知愚笨,还是想学些皮毛剑法,请师父允许。”
“别看他这个模样,剑法这层,还是将个烂就,勉强能看的。”病心好言劝他。
裴九郎虽不反逆,看着床上病怏怏的人,心底却有些失落:“我闻听天上修士之间,崇尚剑修祖师是天上大神官少司剑,腾云驾雾,神通无匹,身轻如云。想来修行剑道总该身体健全,二师爹自然不必比战神少司剑,可如此身患沉珂……”
病心闻言眼角微跳,见榻上陆崖喉结轻微一动,心下大骇:“蠢徒弟,闪开!!”
话音未落,便见眼前烟尘四散、墙崩砖裂,一道红雾急急掠去,“砰!砰!砰!”三声巨响。
病心急急咳嗽,连忙扇开眼前烟尘。
只见卧房的墙壁、厅堂的墙壁、小院儿的外墙悉数豁开一个连成一道丈高的圆形大洞。裴九郎被陆崖扼住脖颈,一路连拖带拽,抵在外头邻居院子的墙根儿低下,口鼻涌血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