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鲲远飞,天高且清。
二人一路穿云携风,至神罚殿前。六名天将见是上神姬法驾,纷纷单膝及地,一番拜见。病心并不停留,拂袖一推,打开通向囚仙牢的地阶。
所谓“囚仙牢”,自然与那些凡间的囚牢不同,乃是雷霆神力所塑的环形囚笼,束于云底。此处乃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除去一望无际的天际,什么都没有。
比起被囚禁的苦,这般磋磨人的等待,才是最厉害的惩罚。
病心拢着手朝下望,于云端一角,看到了少司剑的身影。
他清瘦又落拓,寂寥得不成样子,缩在角落里,呆呆看云。
“小战神。”红鸾星君喊他。
少司剑回头,木楞的眸光中映出来人的身影,才有了两分生机:“红鸾星君。上神姬。”
“……”病心看着怪是可怜:“该出来了。”
少司剑瞎了一只眼睛,只打量着病心的衣着,见她法相非凡超俗:“长生君呢?”
“陨落了。”病心答他。
少司剑极受震撼,唇角翕合少顷:“果然是,天道报应不爽。”
红鸾星君没个正形,以掌捏拳,懒懒散散搭在病心肩头,并不碰她肩膀:“小战神。如今欲海重铸,九重天乃是妙音天女掌管。距你入囚仙牢,已过三十载。咱们神姬都恕你,你何以百般推拒。”
“也很该出来了。”病心拢手唤他,“到底你曾封战神,总该行剑修该行之事。勿论修道、参悟、还是匡扶心中道义。七尺男儿,躲起来总不是个意思。”
少司剑垂眸,很是疲惫:“我已无剑,何来道义。”他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何况我罪孽深重,无言以对琼殿。”
病心最不爱听这个:“罪孽深重?你凡如此想,便是愧对你体内那颗妖丹了。”
少司剑语塞。
红鸾星君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内万千红绸,暗道一句“是时候了”,抬首朗声呼道:“小战神。你既说你无言以对琼殿,何不作些功德,以替琼殿造福德。也算是对得起往日长生君待你不薄。”
少司剑眸光微动,立起身来,沉默少顷:“若有用得上我这废人的。便是刀山火海……绝无推辞。”
病心看向红鸾星君。
红鸾星君漫不经心掏了掏耳朵:“前几日青丘女君于人间捎来礼信,想必上神姬也受到了?”
一说这个,病心整个人都有点腿软:“是收到了……”
“却给我递了一封传音信。”红鸾星君神色未明,“说是他们狐族,近日在苍云北国有个祭宴,怕引天灾,需有人持阵庇佑。青丘女君虽神通广大,却只怕自己妖气强盛袭了凡人,便请我去帮忙。可惜我这些日手上姻缘是剪不断理还乱,一个二个是纠缠周转、斡旋追奔。让我半点分身机会也无!”
“若只是持阵庇佑,自是造福妖族的功德。”病心倒也觉得是美事一桩,“我送小战神去一趟?若能庇佑那一只两只小狐,也算了你心结。”
少司剑知病心想渡他,看向自己双手。百载囚困,虽说是“囚”,也算是修行。却半点剑魂也没炼出,只怕是心中还有杂念未断。便也诚恳颔首:“但凭神姬差遣。”
三十年云起,三十年云落。苍云北国如今早已是另一番情景,街坊闹市张灯结彩,八方商路百废俱兴。就连空气里,都有股子杏仁儿糖的清甜味道。
昆仑的山头停了雪,连带着整个北方人间都沸腾起来。
病心已有三十年未曾入凡,这甫一入世,只觉得三十年前各般心境都徐徐涌上心口。带着少司剑一路逛吃逛吃,来到苍云北国都城的门口,想来半天,说:“我要找你们皇后。”
守门的侍卫见是一对少年少女,不过双十年华,气质出尘脱俗,步履轻盈绝非凡人。一时间,也拿不准。
毕竟,苍云北国有个美艳狐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正是犹疑,正见都城之外一辆翠华遥遥的车马往禁都中驶来。守门的侍卫连忙喊道:“国师大人!还请留步!”
华驾马车上,帷幔被人撩开,一俊美少年探出个头来:“什么事情,如此唐突……咦?心儿姐姐!”涂山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架,朝着病心就是一个飞扑,振得一身朝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病心朝少司剑身后一挪步:“哟,还当官了。”
涂山扑在了少司剑身上,鼻子一嗅,立马退了四五步:“怎么是你这丧门星。”
病心嗔他:“没句好话。”又道,“你青丘姐姐说,近日你们狐族有一祭宴,请红鸾星君帮忙设阵。红鸾星君不得空,我便领了小战神来。”
涂山捋了捋鬓边发丝,嘟嘟囔囔:“是有此事。姐姐来就好,带着他做什么……”
如此一路说说闹闹,三人才从都城大门之下,一路往禁宫而去。沿途宫宇巍峨,飞阙红墙,很是精美。约莫小半个时辰,才至青丘的皇后寝殿。
青丘风华依旧,一袭轻薄红衣,正在两个狐女举着的遮阳轻丝伞之下吃烤鸡。
二人一见,是万般亲近,拉着手说了许多。
“那人皇待你如何?”
青丘含笑:“也就寻常。若说钟鸣鼎食般的供着,倒也没有。说倾天下之力以养,却也算不上。不过……”她的笑太自然,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欢,“相濡以沫罢了。”
病心忽想起自己曾于麒麟识海读过的那三十八年,霎时就懂了青丘笑意中的温存:“那就很难得了。”
如此青丘便又说起正事来:“我与天上真仙们,大多不太相熟。本想请红鸾星君帮忙,他怎么叫了少司剑。”青丘携一行人往禁宫御园深处而去。
病心莞尔,戏谑道:“或许是你二人本旧相识,如今你有尘缘,红鸾星君眼热了。”
青丘语气并不太善:“劳不动小战神这么大驾。”
少司剑心中欠着青丘:“若能弥补狐族一二,万死不辞。”
青丘懒懒分花拂柳,迎着人往一处极为偏僻的废殿而去:“开口便是万死,也不必如此托大。不过是因我狐族有一小狐,这两日正要结丹化形。”她推开一座空旷的殿门,却见里头一窝煞是可爱的狐崽迎了上来,衔着她的衣角往里头走,“这只小狐体格怪异,竟是狐族罕见的金灵根。即是我这些年道行,也是头回见。”
狐修本是吸纳山野灵气,多为水、木灵根。而金灵根,多为人间修炼兵器的修士更易造化。病心也觉奇怪:“闻所未闻。可是需要化形时护阵?”
“可不。”青丘转过殿内一尊认不出面孔的神像之后,指神龛后头抱出一只赤色小狐,“便是这孩子。金灵根的狐修化形,不知会有什么变数,还是仔细着好。你们倒也来得巧,约莫就是这会儿了。”
病心真抬头看那尊废弃的神像,见是施铅粉的白发,眸中犹有金漆的一尊男神造像,又去看青丘手中那只赤色小狐。那小狐乖巧可爱,眉心一点白绒,像是缺了一丝颜色般。生生不息,万般轮回,霎时就明白了个透透彻彻:“哎呀。”心中竟以他人苦等得果,品到一丝甜味,“小战神,还不接过来。”
那少司剑还未回过意味,只尊病心的话,伸手接过青丘递来的赤色小狐。
那小狐浑身软如羽绒,双眼滴溜溜地转。小小的爪子搭在少司剑的手背之上,似摸了摸他手上的疤痕,便一个轱辘钻入少司剑的怀中,细小的舌尖舔了舔他下颌。
天地之间,应运而响一声雷鸣。
青丘霎时也恍然:“哎呀……”
唯独涂山不知:“怎么了?打雷了,小狐要渡劫了?要护阵吗?”说着便捋起袖子,准备就地为小狐持阵。
青丘与病心一人揪了他一只耳朵,便将人往殿外拽:“凑什么热闹。小战神,就辛苦你了——”
涂山不得其解,挣扎了一路。见那荒废的古殿上乌云密布,正是结丹大劫的雷云。
雷云滚滚之下,少司剑果决而勇敢的青色阵芒徐徐铺展而开,清澈的灵气朝着四面八方展开,如一面澄净的镜面,温柔地覆盖整个苍云北国帝都。
病心好是感慨:“看看人家少司剑的灵气,清正干净,果然是系出皇室。”
青丘亦道:“的确名门正宗,实在温润。”
数万苍云北国的居民皆举头望向那天空中清浅的灵气,逐渐化为剑屏之态。那是一段绵长的等待后,终成眷属的和风畅快。
两个大美人亦揣着袖口,在禁城御园湖畔,举头仰望。
忽听身后传来男人声音。
“梓童。”
“陛下。”青丘笑盈盈转过身去。
病心亦寻身而转头,想要在雕栏画柱之间寻找之前所见过的那个挺拔英俊的人皇身姿。
却捕捉到一个清瘦而威严的花甲老人。
“……”病心忽觉极为震撼。她脑海之中的贺楼御还是三十载前的模样,甚至没有来得及想起这三十年来时光荏苒,他凡胎肉骨,终也有尽时。
贺楼御老得已寻不见几分年少时玉树临风之态,仅从他看青丘的目光之中,那等如浩瀚湖海的柔和,能窥一二当年气度。他的头发早已白尽,彰显着他的后半生,青丘并没有缺席。
青丘望向年迈的人皇,就如三十年前望他一般仰慕而妩媚:“陛下今日的朝听结束得如此早?”看惯潮起潮落的大妖,并不因眼前人的衰老而有半分改变,只如每一个熟悉的晨钟暮鼓之间稀松平常的语气,笑着朝他道:“是很巧的,神姬来了。”
爱海要在陆地上爱,登高山,瞭望大海。爱人亦然,万全处,方可率性狂恋。
青丘接纳了他的一生,不因他的躯壳是新鲜是衰败,不因他的长发是鸦青是花白。
这让病心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欢喜与辛酸。
衰老的人皇向病心拱手:“仙子三十载未变。”
“贺楼国君。”病心颔首,目光直愣愣落在他雪白的头发上,思绪翻涌着回到三十载前鲲舟之上那个吻——我在看,若小师叔是一介凡夫俗子,这样好的头发,随年华老去而苍白。白发戴花会是什么样子。
是了是了,是有盟约的。
“神姬?”青丘浅笑着挽过贺楼御,唤她回神。
病心收回眼眸,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胸腔之中满溢着澎湃的情怀,朝思暮想的柔情就要流淌出来,那么的迫不及待:“真好。”她退后一步,玄黑的衣袂不断翻飞,就要去云端,“我……想起些事情。要,要回去了。”
青丘不解:“这么急吗?”
病心踏云而上,白发于风中四散:“急的。我要去找,等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