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着火光,孤云山脚下,人影憧憧。
“那狗娘养的饵奴,到底逃去哪里了?”
“跑不远的,我家家主的毒箭,射中了三支呢!若待会儿宰了他,那把剑总该是归我们弘剑山庄的吧!”
“那贱奴手上有那把陨铁剑,人可以死,剑不能丢!”
“道友,若说围捕他的功劳。咱们书剑宗,也算是首当其冲。这剑……该归我们吧?”
“别吵了,先找到那杂种和宝剑再说。”
“在那!我看到了,那饵奴在悬崖那边!”
……
“呼……”陆崖吐出一口满是血腥味的浊气,低头将腿上已经崩烂的伤口以布条扎紧,努力将背着的尸身捆紧。举目而眺,漫山的火光皆是寻他而来。
老白仗剑天涯,平生居无定所。死了,总该有三尺坟吧。
陆崖抹了抹鼻下腥热,尽是不断涌出的黑血。
方才所中的箭,淬炼有三香毒。所谓三香,不过是三炷香的时辰,便会毒发。若立时寻医还有得救,若如此这般背着老白的尸体翻山越岭,哪怕三炷香也挨不下来。
恐怕,今日就要跟老白一同死了。
陆崖歇在悬崖旁一块儿石头后面,匀足了气。天地昏沉,他拍了拍老白的尸体,忽而笑了起来。
贱人贱命,本就是尘埃。
老白捡他,也有十年了。
那日是什么来着……雇主想抓一只姑获大妖。同一批的饵奴,拢共十人,姑获一爪子下来立时拍瘪了九个,满地肉泥。
就他爬了回来,出气多进气少,本要被席子裹了丢乱葬岗的。他咽不下去那口气,奴官说他是贱骨头太硬,死不了。
奴市有奴市办事的规矩,人都拖到乱葬岗前头了,还有一口气。
这没咽气儿的不能乱丢,不吉利。奴官想着用帕子沾了水捂死算了,送他下辈子加官进爵,也算清净。
便恰逢老白路过。
那个时候,老白已经很老了。得有个九十多岁了吧?
老白也没什么钱,但陆崖本也不值什么钱。老白与那奴官说:“这小子虽瘦了些,骨头却很硬,捂死了可惜。”
那奴官开了个价,五个灵石。
老白不是修士,没有灵根,也不懂这些,何来灵石。摸便了身上,有两株草药。自己这把年纪,总会有个好歹,本来预备着吊命的。
拿来买了陆崖。
那时,陆崖就不是饵奴了。
他管老白叫“老不死的”,老白管他叫“臭小子。”
老白真的很穷,没有住宅,四处漂泊。在江湖上,有一点点的名号,因为他有一把好剑。
没想到,这剑还能引来杀身之祸。
恰如眼前如此多追捕的灯火,好似闻着香辛料的蚊蝇。
“唔……”陆崖只觉得喉咙里很腥,呕出好些漆黑的血污,神志渐有些恍惚了。他朝远处看去,十三门剑修的火把已经越来越近。
拉几个垫背儿的,也好下去跟老白热闹热闹。
陆崖思定,攥紧那把沉重的陨铁剑。剑柄早就磨损了,掌心处还有剑主人的篆刻。
“白肃行”,这是老白的名字。
陆崖一无所有,连此刻临死了,手上的剑也不是自己的。
——“在那!那杂种在石头那儿,后面就是悬崖,他无处可去了!”
趾高气扬的声音传来。
陆崖抬起眼睑,望向诸人所来的方向。
“你这饵奴,好会逃。背着具尸体,竟跑了五十里路。”
步前说话的,是书剑宗少宗主,衣冠楚楚,步履轻盈。修道之人,轻持宝剑,睥睨一眼前方浑身是血的残喘之人。
陆崖撑了撑膝,站起身来,唾出一口浑浊的血水,并不答他。
那少宗主的眼神落在陆崖的手上,眸光渐有了几分渴望:“这就是陨铁铸剑?落在你这等无缘入道的废人手上也是可惜。这等好剑胚,应握在我等修士手上,才能发挥实力。你若跪下,双手奉上,我还可留你一命。”
“哈……”陆崖笑得有些勉强,站直的腿肚不住地涌血,将那布条洇得湿透,“修士……”他满是伤痕的手臂抬起那把朴拙的古剑,剑锋一一指向面前诸人,“修士就是你们这般,汲汲营营、脏心烂肺的狗辈?”
“满口胡言,看杀!”那修士的剑光便不由分说地落下。
陆崖手中古剑微鸣,迎着面门全力一挡!竟是一道电光火花,四溅开来——
修士们看得真切,忍不住跃跃欲试,火光夜色之中呼声四起:“诸位道友!果然是千年难得的好剑,这饵奴的贱躯如此随意劈砍,也能接下书剑宗少宗主筑基末期的一击!”
少宗主的眼眸中热切的神色大炽:“好剑……”转手却是一道偏转的剑光,越过陆崖手上的锋刃,朝着地上老白的尸体击去!
粲然剑气落下,陆崖折剑回身,电光火石中悍然一挡,浑身伤口迸血如注。
“你这该死饵奴……”那修士已无耐心,“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便将你与这老不死的杀个尸骨不留,也算免了旁人祭拜。来年我修持剑道大成,位列仙官神位,你们这两缕轻魂,也好在阴曹地府拜我剑仙的功德!”
说着,竟并指吟术,气开如晕,身后隐起风云。
说时迟,那时快。陆崖掌中剑脱手一掷,朝着人群之中猛然投去。
诸人目随剑动,立时纷纷回身抢剑。
陆崖隐吞下心口一阵上涌的血气,扑身捞过老白的尸身,只朝那万丈悬崖之下,猛然跃去!
如此……摔死在一处,也好有个伴儿。
被修士的一击挫骨扬灰,他蝼蚁贱命,亦无所惧。可老白一世坦荡,不该有这尸骨无存的结局。
响当当济世安民白肃行,年轻时剿过山匪、截过暴绅,参过军、侠客行。人生海海百年寿命,只做好事,路见不平一声吼,不愧于心。
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至少,落进土里,来年还能长个草的、开个花的也行……
坠落的时候,陆崖如此想。
却觉怀中抱着的老白尸身,散落出些什么东西。
他察觉到,那是些蛆虫……
他抱着这具尸体逃了四十九天,只想着给他寻处坟,埋了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却被那肉身腐烂的蛆虫,溅落了满身尸水。
“……”陆崖忽觉浑身雷霆袭过般的一怔,脑海里死死守了四十九日的固执都被那随着坠落而散掉腐肉击溃。
原来。做好人做坏人,尊贵的人、卑贱的人。光明磊落如老白,低贱孤零如他陆崖。
凡要是死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啊。
陆崖的认知中忽捕捉了什么灵犀,下一息,便被无尽的黑与疼痛席卷。
陆崖于黑暗中,觉得彻骨的疼痛。
——“你叫我?”黑暗中传来女子的声音。
他竭力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无尽的黑暗之海。而正当前的,血池延绵,眼前是一座尸骨垒叠的高山。尸山之上,一位黑衣女子妖娆而坐,肌肤白如初雪,媚视烟行地朝他投来一眼。
女子极美,丹口红如血色,撑着下颌晃着腿。一双雾黑的眼眸,饶有兴趣看他。
“你是谁。”陆崖撑起身来,打量四下虚无。
“我叫病心。”她的笑妩媚得几近刺目,“咦,你这金眸赭发……呀,魔尊天人五衰身死道消,竟于世上能有一缕残魂。果然,能窥一二当年狷狂之姿。”
她似乎很有兴致。
陆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残魂?”
“唔。”病心并没有打算仔细告诉他,“我曾见过你的先人。狂悖桀骜,混沌乱世,令人心动呢。”
陆崖冷笑:“我孤身在世,没有亲眷。”
病心自尸山上迤逦而下,指尖朝尸山的角落里随意一指:“那这个呢。”
陆崖蹙眉凝神,循声而看那具残破的尸骸:“……老白?”他倏然展开手掌,见浑身伤口不再,深吸一口气,立时意识到什么,“不对,这是何处?”
“你果然很聪明。”病心靠近他,温柔的香气袭了他满身,“这里是你的识海幻像,你已入玄修之道。”
“你也是幻像?”他警惕得很,微侧的下颌好似一只竖起耳朵的狼犬。
他非常特别。与慢条斯理不疾不徐的漫天神佛都不一样,浑身都是格格不入的棱角与不信任。
也很好看,太过不驯。
若是得到他,一定让青丘、让狸奴……让九重天与欲海的仙子女君们都羡慕得不行。
毕竟是如此稀罕的玩意儿。
“不,我不是你的幻像。”病心的指尖勾住他腰侧的衣带,翻转两侧端详上头的毛边与斑斑干涸的血痕,“我就是你的道,你叫我过来的。”柔嫩的指尖被那粗粝的衣带摩挲得发疼,“是你要我,你心中有所求。”
陆崖怔忪不过瞬息,赤足于漫无边际的血池之中与她斡旋:“贱命一条,一无所求。”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轻斥他,“你独一无二,不过遗世璞玉。这茫茫天地之间,唯我为你拭尘。”亦与他周旋,“财富、名声、力量。我有你想要的一切。”她如此说,却注视着他。
他衣衫褴褛,却身姿精健。眼眸锋利,极致敏锐。每喉结微动,血水蜿蜒而下,性感得要命。
病心低头想了想每日躬身案牍的麒麟,又看了看眼前人。
难怪人说白月光朱砂痣,果然贪心不足蛇吞象呀。
“万般终有尽时,没意思。”陆崖忽停下了脚步。
“原来如此,刚入道就困了无心魔呀……”她手上牵着他的衣带,如风筝般放得再长了些,徐徐引诱,“什么都会离开你。黄白不过傍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名声不过千载,总会消逝于时间的洪流。人的力量再强,也抵不过修士的力量;修士的力量再强,也抵不过仙神的力量。正所谓山外有山……可陆崖,你知道有什么东西是更古无止的吗?”
“……”他不知道。
“我,更古无止。”病心莞尔,明媚如日月之辉。
“万事万物皆有尽时。与其失去,不如未曾拥有。”陆崖逼视她,只觉刺目。
“不。”她在哄诱着他,说一个很危险的事情,“只要你死在失去我之前,不就是未曾失去?”虽如此说着,却仍笑着,“我不一样,我宇宙诞生,更古无止。除非你死,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她指点下颌,找寻着一个凡人容易理解的比喻,“就像是你们人间,养最名贵鹰豢犬。鹰犬寿命不过十载,除非鹰犬死了,否则主人自不抛弃。”
她的话,太囚心了。
陆崖垂眸,只看她的脚踝。白皙如瓷,立于血海之中,心中气涌丹息。
她徐徐加码:“不要吗?永远不会抛弃陆崖,永远不会丢掉陆崖,永远陪着陆崖……直到陆崖死去,变作尘土化作蛆虫,我都不会离开。陆崖……不想要吗?这样,陆崖永远都不会孤身一人了。”
陆崖抬起眼眸,神光中厉色微掠:“世上没有平白的交换,你要我做甚么。”
“你果然聪明。”病心指尖绕着他的腰带,将他寸寸勾进,“要你做我的人。”她胜券在握,“自此我是你的信仰,我是你的主神。”
言罢病心莞尔,等待着他逃不过的回答。
……
麒麟初次面见陆崖,是在清莲池旁的殿宇内,展开那卷功德造业簿的时候。
他没注意到的是,身后玛瑙珠帘后头,正襟危坐的病心,隐约勾起了嘴角。
殿前站着的人不跪,双手沥沥腥血早已干涸,殿外的堂皇日光将他照得仿佛一个孤独的剪影。
道入心魔,戮十三门修士千余,下至练气期众人,上至渡劫期大能。酆都下头的忘川河畔,都被这些枉死的修士们挤得脚不沾地。一夜之间,人间的灵气平衡几乎被眼前此人屠得崩坏。
九重天的秩序诸仙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把这烫手山芋推到了欲海来。
他们不敢审他。
因为此人分明初入道门却能自渡心魔,还于识海之中,炼化了一缕混沌为剑。
他们害怕混沌。
麒麟并指掠过功德造业簿上密密麻麻的姓名,再细端详眼前颀身而立的男人。
此人身形修长,赭发金眸,佞色狂放。既入欲海,却半丝不受辖制,负手而立,迎上他的眼光时不避不闪,只冷冷嗤笑一声。
露出锋利的犬牙。
宛如挑衅。
麒麟骤然有了一种史无前例的危机感,道心微震。开口即是:“罪大恶极,请神姬赐其天罚灭魂。”
天罚灭魂乃她欲海上神姬才有的神通。勿论是仙官、古神,黑绶一出,身死道消、烟消云散。
病心在珠帘后头骤然敛了笑意,撩开玛瑙坠子,探出头来:“怎么就要灭魂?”
“人间修士千余人,尽丧此手。”麒麟肃正严词,拂袖展开一路骨碌到地上的名册,“血海涂炭,神姬在其位,应正四极。”
“如此大罪,灭魂丧身,一瞬的疼,岂不是便宜他了。”她在打那等爱天爱地的主意,小算盘模样尽被麒麟收入眼底,“我觉得不妥。”
麒麟神色一黯,掌心发力捏着一枚落章的玉印:“神姬以为?”
“屠戮修士虽是造业,可那些修士也因一把陨铁而滥杀凡人。修士杀凡人,他杀修士罢了。”她振振有词,“这便很该天地不仁。虽说是造业,却也是报业,是天道轮回。难得有剑修炼化混沌,也算机缘。不如留在我身边,容我细细调教,来日他凭这混沌之剑护持天地清正……也算是功德了。”
麒麟沉默少顷,掌心的玉印已尽碎了,终是开口道:“但凭神姬心意。”
……
在麒麟手下截了陆崖的命,病心本是窃喜的。
这样的窃喜在床上被陆崖做得眼前昏沉发黑时,几乎变成了后悔。
他太野了。
与麒麟的自持同理智全然不同,他纠缠起来是火般炽热的欢好,都要做到极致地深与热。
他对于“拥有”,有着旁人不可理解的热忱。
是先要按在枕榻上,令她软软地央着、细细的索取,眼眶湿润地唤他:“莫要折腾了,好陆崖……”
他只垂着暗金色的狭长眼眸,低声问她:“昨日在殿中屏后的书案里,也如此求麒麟的吗?”
……他果然知道。
昨日他奉命除杀祸灾的旱魃,一身是伤回了欲海,在殿外候着麒麟与她。
出来时脸色就不太好,原来等着此处。
病心教他厮磨得浑身滚热,能解近渴,便是琼露了。只将白皙的手指不住划他小腹,轻啄他的脖颈:“不同的……陆崖的不一样呢……”字句诱陷。
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脖颈处,喉结轻微地一动。
“啊!”她被他撞得浑身一震,止不住地发酸:“放肆……”
“神姬要我放肆。”他低头衔住她细滑的脖颈,如苍狼锁住猎物,一壁轻吻,“神姬爱我放肆。”
他的语气低沉,甚至不知道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轻仰下颌,不知在动情时唤他为“崖郎”或是“阿奴”,浑然都不记得。
只记得情浓时,百般挣脱不得,只环住他的肩胛,轻道:“只要陆崖呢……”
凡她说这一句。
他便会扑火般地拥住她,餍足地将整个人都交付。
彼时病心还未体味这种固执的厮守是什么样的情愫。
待自人间归来后,她却说道:“不过是我与他初见时,我许了一个他从没得到过的诺言哄诱他。期限为永远。他信了。”
“后来,我便不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