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先生,”高大的树影落在长久的肩头,她把腰间的佩剑往身后挪了挪,“许久不见,您的白胡子哪儿去了?”
在暖月里裹上棉斗篷的老人家由家人搀扶着走出后堂,听见长久的话他调皮似的撅起下巴。
“剃掉了,他们都说我人老手滑,吃东西的时候净往下漏,说不定哪天米耗子要爬上来啃我的鼻子。”
“哈哈哈,我可想象不出您没有鼻子的模样,不过没有了白胡子看起来真是精神了不少。”
“兴许是吧,照镜子的时候还真是不习惯,总感觉那里面的人我不认识似的,说到底还是我老啦。”
长久已经穿过庭院到了前堂的檐廊下,神情中夹杂着戏谑地绕过挡在她面前的方老先生,坐进铺着毛皮褥子的书卷椅中。
方武九抓紧搀扶他的手臂,半步一咳,一步一喘地把自己挪进咫尺之遥的坐榻,果真累的脑门儿上的汗都出来了。
“他没跟我在一起,”长久笑着指责方老先生的作怪,“爻医看诊才刚过去两个月,你病成这个样子?自己给自己下毒了?”
那张原本和死人没什么差别的颓丧相忽然犹如一张假面般褪去,灰扑扑的眼神中也充满了极其危险的狡诈。
“优士,我确实是患了风热,你听,咳——,我这喉音冗沉,是装不出来的。”
“随便吧,我又不是来给你开方抓药的。”
“哦哦,不过优士,说起来公子人呢?”
“大概随便在什么地方吧。”
“优士!身为公子的衣牵,你怎么能把公子随便一个人丢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长了两条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管不着。”
“说起来……不是殿前有什么新令吧?”
“方老先生忧思过虑了不是,我只是个夏人,殿前的事儿我哪儿知道。”
“可是优士到我府上来?”
“听衙署的人说方老先生病了有好些日子了,就是过来转转看看您的身体好些了没。”
“再过个一两日兴许就能去衙署露面啦,人老了身体修养起来就很不容易,我说不定该解封才是?”
长久不理会方老先生言语中的试探,饶有兴致地瞧着他院子里那棵开满白色球形花瓣的大树,它不像是一开始就生长在庭院里的模样。
“花楸树?”
“啊?昂,从般阳府移植过来的。”
“竟然能活下来?”
“此树耐寒,这里反而适合它生长。”
“我在你这里借住一段时间不介意吧?你也知道,出门在外能省则省。”
“当然……可以,我让家人把轻阁收拾出来……公子?”
“不用担心,等不到日落他就能找到我,只是吵了几句嘴,我可甩不开他。”
“知道了,那就让人多收拾出来一间轻阁,饭菜要在房间里用吗?”
“嗯,都送到我那里,方老先生,叨扰您了。”
“优士客气了。”
长久又和方老先生闲聊了几句在路上的趣闻,一颗石子滚到了长久脚边,她不耐烦地俯身把石子捡起来,抱着她的佩剑先离开了前堂。
经过那棵花楸树就是分布着六间轻阁的小院儿,灰扑扑的石头墙上砌出一扇花瓶轮廓的进出门,门后是修剪整齐的瀑布状多色羽扇豆。
刚推开其中一间轻阁的斗房门,一个人从这种木刻楞房屋的屋顶上翻了下来,也不吭声只是朝前伸出一只手。
长久把刚刚捡起来的石子还给他,指了指旁边的另一扇斗房门,示意那是他的房间,俩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摆放在斗房里的藤椅慢慢晃动起来,坐在里面的人观赏着门前的花景,眼下时光正逼近植物繁茂的六月,阳光越来越常见,人身上的穿着也都越发轻便起来。
次日天亮卯时初,长久听到有人在前庭院走来走去,是压有铜铆的官靴鞋底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才真的出门去。
“早上谁那么恼人?要走不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饭菜摆在长久这边的斗房里,浘(wěi)抓起筷子没好气地说起听到的烦人的声音。
“方老先生喽,只有官靴的声音才能这么响亮,鞋底子上有铜铆纹嘛。”
“他做样子给你听的?”
“昨天来时候提了一句他不去衙署的事,又没什么大碍,该去尽尽职责啦。”
“多管闲事。”
“生存动力决定一个人的生存意志,你又想跟我同归于尽了?”
“我恨你!!”
“难道我就喜欢你吗??吃饭吧,厨娘子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用过饭之后浘便不见了踪影,他巴不得永远不再和长久见面,却又总是按时出现和长久同桌吃饭。
长久哪儿也不会去,她喜欢尽量待在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用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住进方老先生家第八日,朗月星稀,无风不见云彩,长久从梦中惊醒,悄悄掩门而出。
“来偷盗的吗?”
轻声询问自身后横墙的花窗栅栏间泄出,黑漆漆的不见人影,仿佛立在东堂前的人生出了幻听。
“方老先生再怎么说也是本地之首,他要是死的无缘无故,你怎么逃的出去?”
弯刀提起横在臂膀上,黑色的影子撞向东堂的门,却不料扑了个空,人还没落地就又被人踹飞了出来。
“可真是有些年了,”穿戴整齐的方武九却是从西堂出来的,“有些年没人有这个胆子想在我这把老骨头身上动刀。”
“可见方老先生您也开始不被人待见了,”长久在花窗后调侃,“年轻一辈的总是瞧不上年老一辈的古板,您说是吧?”
“我年轻时却没做过这种蠢事,人应该多动动脑筋,而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张牙舞爪。”
正与黑影缠斗的众刀衣忽然发出暴呵,只见一把弯刀飞出人群,那莽撞人被三把宽刀锁住了脖颈。
“别杀这小贼!”
“别揭开面纱!”
方武九和长久几乎同时出言制止,领头的刀衣满是困惑地挡下正要拨开的宽刀绝杀,这一击下去必死无疑。
清冷的月光下,才跨出窄门的长久与方武九面面相觑,因为他们都做出了在自身立场上本不应该发生的决定。
“留他一命,锁进柴房。”方武九再次重申命令,撇了窄门前的人一眼又补充道,“面纱也不许解下来。”
衙署的刀衣取来早就备下的铁链,约束住手脚把贼驱赶进柴房,并在房前屋后各留下两人把守,其余人职责已尽回衙署当值去了。
“我不让他现在死,但也绝不会让他安然无恙地从我这里走出去。”
“我不知道这个糊涂虫是受谁的指示,可是他的样貌不能示众。”
“那就是在我这答禄花赤城露过面的人?”
“方老先生您可以试试,我可不保证有人能叫停我手中的刀。”
“优士你既然不是为了他而来又为什么有心搭救?”
“我是为了此城的夏人而来。方老先生,人近暮年便忧思钱权名利生老病死。”
“优士,我老了吗?可是我敢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俯仰无愧!!”
一时间长久有些愣住了,有什么话到了她嘴边却又没有说出来,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转移了话题。
“既然那人死不了,明天一早我也该向方老先生和贺娘子告别了。”
“优士不等衙署的人提审定刑吗?”
“方老先生会让衙署的人提审定刑吗?”
“正如先前你我二人的态度,那人不能死,也不能以眼前的身份亮相。”
“那我留在这里就没什么用了,您事实上很清楚究竟该怎么做。”
“……说不定我真的老了。”
“坠茵落溷而忘前身。”
方武九忍俊不禁地展示他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一柄冷锋长剑正紧握在其中,指间骨节狰狞不见丝毫血色。
“优士,你说自己只是个夏人,可是没有人不怕你。”
“你们怕的不是我。”
“你要是会些剑法就好了,起码还能和我切磋两招。”
“先前学过,没学会。”
“优士是从锁玉川过来的?”
“正在绕十二关行走。”
奇异的神色从方武九面部一闪而过,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把长剑归鞘,继而恢复了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模样。
“明日的送别宴我老人家就不参加了,让我家阿贺替我为优士送行。”
“衙署繁忙,方老先生不必奔波劳碌,也不必劳累贺娘子操持。”
“优士接下来该走狼驽关了吧?”
“要乘船了。”
“浩瀚大海,人如浮萍,愿优士与公子一路珍重,布帆无恙。”
“多谢。”
长久与方老先生拜别,仍旧只是借着月光行走,她看起来并不急着回轻阁再眯上一会儿,甚至越走越慢。
“在想什么?”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旁边,一脸的不耐烦。
“嗯,你回去休息吧,还能再睡上一会儿。”长久答非所问地注视着回廊外的月光。
“你知道方老头不是好人吧?”
“我没在想方老头的事。”
“……是因为我说过的那些话吗?我以为你是不在意的。”
“我在想锁玉川的冰山。”
“……”
“那帮先商后裔似乎离家太远而忘了先贤规训,给自己贴上自由人或奴隶此类的草标,不觉得可笑吗?”
“你要上书殿前?”
“厉害的老虎圈养起来就只是一只家猫,捕杀猎物才能称霸山林。”
“就这样你还说自己只是寻常夏人?”
“啧!普天之下莫非国土,东序每年出那么多奇才良将,总得有个地方用来打发他(她)们。”
“多管闲事。”
“这叫忧我夏人,思我天下,昭昭日月,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