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拿起桌案上的那把佩剑,抽出剑柄漂亮地挽了几个剑花,坐在桌角的人并不抬头看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翻开一张书页。
“这是干什么?连我也不搭理了?”乩哀怨着把佩剑收回鞘中,“原本要来的是訫,不过最近殿前多事,她实在是走不开。”
“你们要解救奴人,偏偏把她推下水的就是一个刚被解救的奴人,我倒想问问訫,这招儿养虎为患是不是该大张旗鼓地宣扬宣扬?”
“我听宋边户使他们说了,情况你比我清楚,你们在狼驽关待了多长时间?足够大巫说的那种人出现不是吗?”
“你觉得我有私心?”
乩笑着连连摇头,他踱步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了一下嗓子才又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保护长久,这样可以救夏人,也可以救另外一个世界的夏人。”
“假设他(她)们存在的话。”
“她(他)们一定存在,长久不就是很好的证明?你爱护她,可有时候为了让她能够活下去,你必须要残忍。”
“我们的世界里没有她的家人,另外一个世界里才有。”
“可是你看,素未谋面的智者们推演出了同一件事,我们都在寻求可能的解决办法,而不是靠牺牲一个无辜者的性命。”
“……我还需要再想一想。”
躲在书卷后的浘声音沉闷地回答,乩却是认定他已经说动了浘,他脚步轻盈地离开工房,在行廊上自言自语起来。
“很难评论,你是真的舍得长久离开吗?那么就不会抱着她送给你的《天文志》睹物思人了。”
行廊走到头,一路向右一路向左,乩左右看了看却是直接跳下矮台,径直走向庭院中间的那座鸳鸯亭。
“是我来得及时?还是你们几位一直都在狼驽关帮着找人?我要知道做僚员有这好处,当初就不该选偃师奇匠处做事。”
乩三两步跨上平台,坐在亭子里的人都扭头看过来,边户使宋元不在其中,这几位僚员都是当日和浘讲过话的人。
其中有一位叫端海,小钩牙岛携铎使,正呲着大牙嘎嘎乐,当初小钩牙岛携铎使空缺,乩在海战大试上输给了他。
“那怎么行?”端海的大嗓门轰隆隆地像打雷,“你现在可是奇匠处的绝顶偃师,少了你得几时才能做出冷火器?”
“你这是在夸我吗?听着可不像啊!要不咱们俩再比试比试?短兵相接你可赢不了我。”
“我要是因为这挂了彩,回去又该被那帮小子们笑话了,不过海溢之事才刚过去六天你人就到了,这路上走的可够快的嘛!!”
“搭了一艘快船,想慢都难。”乩伸出手掌抚平石桌上被风吹起的海域图,“怕是没多少时间留给咱们,搜寻到什么地带了?”
有人嘬着牙花子开口说道,“可真是奇了怪了,那海溢的走向不说全准,但也能推断个七七八八,偏找不着它把人卷到哪里去了!”
僚员中的两位娘子互相看了看,圆脸的那位拿定主意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来。
“这要到最后没赶上怎么办?十个月亮日已经过去了六个,上一次死了一位大巫,咱们还有没有能力再从星盘上引下来同一颗‘星星’?”
“就剩下四个月亮日了,确实有点困难,”端海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乩的后腰部位,“你可得给咱们说实话啊!别藏着掖着的。”
乩摇晃着身体露出一丝苦笑,“说实话那可就全没希望了,两个世界的夏人们都会经历这场未知的劫难,但又或许这场劫难并不会发生。”
“不能干等着幸运之事眷顾,”另一位僚员娘子开口说道,“倒不是现在非指望他不可,可我们也得知道浘是什么态度?”
“随便他是什么态度吧!”端海抬起胳膊挥动着两只蒲扇似的大手,“把咱们手下还剩下的人都使唤出去,这海域里有名的没名小岛就那么多,她准在其中一个里。”
他们有商有量的不等乩再开口,就各自拿好了自家兵器一窝蜂地散去,连张岛屿图都没给乩留下。
乩在鸳鸯亭里走了几个来回,急匆匆出了狼驽关衙署直奔藏螺湾,送他过来的大船还没有开走。
“执事,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要把那位优士找回来呢?”奉生把脑袋伸出围栏,两只脚在围栏外荡来荡去。
陶伊正在把玩一只黑线芋螺的壳,她准备把这玩意儿做成酒器,正在琢磨怎么修整出来的才更好看。
“报书上不是都跟你们讲过了吗?关于星盘天象、宇宙匣说、镜影世界,他(她)们还说我们会有危险。”
“我不相信,勿先生说过夏人们还没有能证明本世界会受镜影世界负面影响的事实依据。”
“这不代表坏消息不会发生,不过确实镜影世界在发展过程中脱离了我们的影响,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情况这里并没有发生。”
“……可是真的有人能在海溢中活下来吗?我是说从镜影世界来的那些人,他(她)们甚至都不会聚气。”
“这件事也有人跟你讲过,他(她)们……呃……怎么说来着?不再受我们影响以后生命进化也停止了。”
“我们可以帮忙吗?”奉生从栏杆里钻出来跑到执事身边去。
“帮什么忙?”显然陶伊的心思不在这场谈话上,“生命进化的事我们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我是说去把那位优士找回来,动物会帮忙对不对?我们去跟勿先生借他养的那只望潮,它们一直都是很聪明的动物。”
陶伊放下手中的锉刀,“如果它借机逃跑,勿公学可就很难再找到像它这么聪明的望潮了。”
“我相信它很乐意回到大海里去,”勿公学坐着轺车来到甲板上,他行动不便已经有些日子了,“我将要离去,它也会离去。”
“公学,”陶伊赶紧把她的小玩具收起来,“我听说那些来帮忙的僚员和卫士们还是一无所获,我们并不比别人熟悉这片海域。”
“那就更要请望潮帮忙了不是?”勿公学用指节叩击他的轺车,一只浑身湿漉漉的望潮爬上了他的肩膀,“现在就发船?”
乩从盘旋于悬崖的陡梯下到藏螺湾的时候,停靠码头的鸬鹚艇已经离开了有一段时间,附近的卫士告诉他,鸬鹚艇也帮忙搜寻去了。
他一边倒背起手,一边嘟囔着爬陡梯回去,“我可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去一个地方走一群人,多少显得我有点儿没用……”
鸬鹚艇远远地开去茫然海海域,一直等到肉眼看不清狼驽关方向才停下来,奉生抱着船首的鸬鹚像,目光始终追随着望潮,直到它沿着垂入水面的绳索落入海中。
“要等多长时间?”浘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这艘船上。
“这要看它回到大海以后是先去找它的族群,还是先去做我们想让它去做的事情。”勿公学如此回答到。
“这么说也许那只望潮不会回来了?”
“它会,它知道自己终将会回到族群中去,可它也知道我还在这条船上等它,望潮是一种颇有智慧的海洋动物。”
“您为什么要留在这艘船上?轺车在东序的庭院里跑起来会比较顺畅,他(她)们许多人都留在那儿。”
“不包括我,也不包括像我一样的其他(她)人,我们是漂泊过万里的风,而风不能停下来。”
“……她也会这么想吗?留在这里比回到家人身边更重要?”
“所说你是故意放任长久的失踪?”陶伊过来推轺车上的勿公学,“为什么不跟她谈谈再做决定?事情并不像月落后一定日出那样简单。”
轺车在甲板上发出骨碌碌地声音走开,留下浘在原地愣神,奉生在鸬鹚像脚下一直等到晚上,依然没发现望潮准备回来的迹象。
第十个月亮日是最后的期限,奉生早已对那只不见踪影的望潮不抱有任何希望,他转而研究起天象,并对出现的月晕十分着迷。
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月亮就会再次离开,鸬鹚艇上灯火通明,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今天的月亮停留的更久一些。
“喔~”
短促的叫声没有引起任何变化,围绕在鸬鹚艇周围游动的海猪跳出海面,再次发出示警的声音。
陶伊走过去看了一眼,笑着叫醒船上的人,“看来我们的小帮手也另外去找了帮手,把船锚收起来,我们要出发了。”
勿公学叫醒坐在地上睡着的奉生,他打着哈欠爬起来,隔着围栏一看见游动在船身周围的蓝灰色身影立马来了精神。
“是一群海猪!哈哈!勿先生,我还看见咱们船上的那只望潮了,它就在水里。”
勿公学凑过去,抓着围栏有些吃力地起身,他冲那只望潮挥了挥手,也许现在正是说再见的时候。
浘不动声色地回到他居住的那间雀室,他把左手摊开,掌心正轻轻跳动,像是有一颗看不见的心脏正被他握在手中。
浘聆听着,听到船开动起来的齿轮声,听到海猪离去时的高歌,听到有人说起海岛上猴子,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听到掌心“扑通扑通”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