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月没有睁开眼睛。她凭着嘴唇的触感,慢慢加重吻的含量。她像是早就知道付荣会作出这一步。所以,她等着下下一步,作出闪避的动作。
“付老板,我真的要走了。”
付荣的最后一吻遗落在钟月的嘴角上。
他有点不悦。
明天九点半的机票,飞往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他将出面与本地人引荐自己的朋友,以促成一笔跨国性的巨额交易。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行程,因为不必要的危险会湮灭在沉默里。为期十三天的失踪时间,是男主角至今为止最长的一次。
没有讯息,没有电话,一个都没有。经过反复确认没有按下静音按键,钟月才承认手机仍处于正常的运行状态。
她还以为手机坏了呢。
付荣在蜂蝶从中来去自如,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他的去向,谁都捕捉不了。
因为超大暴雨的缘故,老板娘在微信群里向顾客请假半日。即便不请假,飞奔在水漥的顾客也难以在暴雨中提起食欲。这天气和付荣一样,阴晴不定得让人烦扰。钟月坐在为男客人专用作为,只手托着下巴发呆。门窗关得严丝合缝。但是外面的雨声伴随着雷鸣,依旧能够无形地渗透进氧气里。她像是困在密封的瓦楞纸箱里,密密匝匝的雨水如同冰雹砸在纸壳上。
吵,实在太吵了。
可是,她又懒得发火。
噼里啪啦的雨声汇聚成一张薄膜,罩住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脑袋。尤其让她感到不适的是两只耳朵。中耳气压和环境气压的失衡,让她的耳道似装满了一泳池的水。她深深地体会到乏闷二字。从前,她也没有觉得生活有多无趣。无情的暴雨直到吞噬几条人命才肯罢休。新闻播放着行道树如何压死七旬老人、初中生如何在回家的路上被卷进河涌……
不幸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今天不会结束,明天也不会结束。
钟月刷着天灾人祸的各个新闻,突然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比焦虑。她又急又气地在客厅暴走,像极了付荣犯病的时候。
郁闷,实在太郁闷了。
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一条条生命在自己不曾知晓的地方消失。那种无能为力,那种无奈消极,都让她想要尖叫。不管外面停雨与否,她都要立即奔出家门。她才不要被困在这里。踩着肮脏的水洼,闻着霉腥的水汽,城中村的每处都安静得像是坟场。
当她被一个少年呼唤名字,才意识到自己来到垃圾场。少年一边笑着,一边打开锁住铁门入口的铁锁。铿铿啷啷的锁链在静谧的夜里十分明显。钟月看见他满是歉意地笑着,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低声咒骂。他急切的样子,似乎担心千里迢迢的客人会突然消失。没有人会想去臭气熏天的垃圾场来探亲的。铁门终于打开了,这费了少年不少气力。
为什么这么说呢?
钟月看着少年向右歪着半边身子,好似他的体内有一股流动的铅水,导致液体在走路时左摇右晃。少年对着钟月喊了一声姐,钟月对着少年说了一声建平。这就是住在垃圾场旁边的脑瘫孙子。在钟月看来,建平的智力是正常的。虽然他不和除了她之外的人讲话。
钟月刚刚搬过来的时候,正巧遇到被土霸王欺负的建平。他明明十六岁了,比欺负自己的团伙还要大上几岁。可是营养不良而导致身材瘦小,他看上去反而是年纪最小的。女英雄最看不得欺负弱小的事情了。她把垃圾一丢,再找根棍子,朝着霸凌者的屁股就是一下。她又是恐吓,又是骂人,把棍子挥得哗哗作响。因此,两个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相识了。
建平的事情,钟月是从他爷爷口中得知的。男孩子脸皮薄,爱逞强,不喜欢他人可怜。所以,钟月送的食物都是老头收下的。每到这个难堪的时候,孙子都会在垃圾场的大门处,等候客人在离开时说上几句话。建平来来去去,都是同一句话:
姐,下次别送了。家里还有吃的。
爷孙俩的家,是五张铁皮和蛇皮袋围成的自制房子。与其说是房子,倒不如说是过家家式的城堡。相信大家都在家里给自己搭建过小房子。就是那种只能一个人钻进去的特小型、安全感十足的密闭空间。不过这样的简陋至极、极其危险的房子,爷孙俩居然住了十六年。他们不肯走,是在等待建平的生母。老头说,生母得知小孩有病,隔天就跑了。
怪不得她。
丈夫刚死,儿子得病,换做谁都会感到绝望。更别说还算年轻、有机会寻找其他出路的女人。临阵脱逃是情有可原的。要怪,就怪老天爷。钟月常常从老头嘴里听见这句话。她沉默着,神情肃穆得像一具摩艾石像。因为生活的无奈不是几句安慰的话能解决的。
每次有客人造访,爷孙俩都会制作新鲜饭菜。在他们的观念当中,剩菜剩饭是留给自己吃的。所以钟月经常把补助品送到垃圾场门口就走。她送的那点米,那点油,那点肉,不是为了让他们将自己视作慈悲的菩萨。她一点都不稀罕成为受人敬仰的神仙。她就乐意做受苦受难的平凡人。
三人坐在铁皮屋里,缩起双手双脚,安静地吃晚饭。小雨点儿落在四面铁皮上,那声音似有人正拿着毛刷刷油漆。没有人会因为声音感到厌烦。他们都习惯了,习惯了被生活摧残。女客人要回家了。少年当仁不让地充当护花使者。两人撑着同一把伞,走在安静漆黑的路上。公路灯坏了许久,市政始终没有派人检修。荒无人烟的垃圾场,似乎是外星人布下的穹顶。人们早已忘记这片土地。
“姐,我明天过去帮你。”
建平说话小声,钟月凑个耳朵过去,听他重复一次才明白。
“行啊,你记得和爷爷说一声。”
“知道。”
建平没有上学,因为每月的低保只有八百块钱。爷俩的伙食都成问题。
“姐……”
“啥?”
“没事了。”
“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那个男人是谁?”
“哪个男人?”
“阳台上抽烟那个。”
“那个是我大表哥,在城里做小生意的。”
“你表哥为什么会在你家?”
“他偶尔过来看看我,就像我偶尔过来看看你们一样。”
建平低头看路,不再询问。他知道钟月在说谎。他看得出那男人非富即贵。他指的不是手表和香烟那些身外之物,而是凝聚在体内的傲慢之色。小生意的财富绝非能够养出那藐视万物的眼神。不论暗中观察多少次,这个被钟月称呼大表哥的男人,总是宛如一只餍足的雄狮,眼里透着轻慢。
付荣总说钟月是个愚蠢的女人,就因为他嫉妒她的纯良敦厚。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出城打工,所见所闻不比任何一个读书人少。她干过很多行业。保洁员,服务员,后勤工,收银员,工厂妹……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美女画皮都亲眼见过。
什么?
说她唬人?
她才没有呢。
她见过慈眉善目的老乡哄骗自己进入传销,黑暗无处不在。因此,她得出一个结论:不管哪个阶层都有属于它的牛鬼蛇神。按理说,身处泥潭,怎会不染世俗之气呢?抽烟喝酒,赌博吸毒,总得患上一个吧。就像普罗大众一样。
诶!话不能说得太绝对。
人心复杂是没错的,世界很大也是没错的。有人选择堕落沉沦,也就有人选择积极向上。不怕握有一手烂牌,就怕越打越烂。钟月往往是看过太多黑暗,才明白纯善的宝贵,才明白知足的稀有。而且,她想成为父母亲那样一个良善的纯粹之人。所以,她选择坚守自我,独善其身。
这些年来,钟月炼就一双火眼金睛,静观事物变迁、人心变幻而不动摇。建平这小子揣着什么心思,她一清二楚。少年从未对她作出任何越轨的行为。共同走在同一把伞下,已是最为亲密的举动。他对她的感情很是纯洁。他似乎非常珍惜这种时光。所以,她也装糊涂,让他尽情地快乐。不过,她似乎小看了初恋的力量。大雨过去,顾客陆陆续续出现。
连续几个忙碌的晚上,建平都陪在姐姐的身边。他衣衫整洁,形象得体,一点不像是居住在垃圾场的小孩。两个人配合默契,一个完成上半部分,一个完成下半部分。特别是少年的记性。他心算快速,记忆超群,脑子转得比计算器还要又快又准。从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半。两大木桶的紫米饭全部售空。桌上的配料还剩几包卫龙辣条,被老板娘当作奖励给勤劳的童工。
钟月骑着三轮车,把少年载到家门。建平没有立即下车,显然是依依不舍起来。钟月见状也不催促。她掏出两百块钱,强硬地塞到建平手里,说道。
“拿去,拿去!你赶紧去买些牛奶鸡蛋,给自己补充营养。瞧你,长得小小一个,像只小鸡仔。我真怕别人欺负你。”
建平攥住手里的纸钞,低头失落地说道。
“我很快就会长大。我会变成大人,保护你。”
钟月捏了捏建平的脸蛋,笑道。
“有心啦。姐姐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你呀,保护好爷爷就成。行了,赶紧回去吧,免得别人说我把你拐走了。”
“姐,我喜欢你。”
“我晓得。”
建平猛地抬头,惊讶地问道。
“啥时候知道的?”
钟月贱兮兮地笑道。
“你个小鬼头,藏不住东西。”
“那你喜欢我么?”
钟月立马严肃起来,摇头否认。
“不喜欢。”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太小了。”
“我会长大的。”
“不要迷恋姐,姐不谈感情。”
“姐,你别说笑了。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呀。”
“姐有喜欢的人吗?”
钟月忽然噤声。她好像给不出像样的答案。趁着女人思考的时候,少年飞快地亲了一口她的嘴巴,然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