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肺病最严重的时期,付荣不仅咳得整副骨架都颤抖起来,还经常把钟月都吵醒。他感觉胸口有个黝黑的无底洞,每到半夜就会缓缓吸取体内的鲜血。他没有办法把这个可怕的洞填满,于是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蹑手蹑脚地跑到距离卧室最远的门口。他靠着铁门坐下,强行捂住嘴巴,心急又胆怯地压抑咳嗽的力度和音量。
酒楼生意火爆,钟月时常忙得很晚才能回家。他心疼她,所以无比痛恨自己的病总让她睡不好。因为她被吵醒之后,非但不会责怪制造噪音的男人,反而愈加宽容地缓解他的情绪。她太好了,所以显得他太没用了。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在心中沉重地哀叹,直到女人从神色忧虑地卧室走出来,说道。
“不要坐在地上,地板很凉。”
钟月把开付荣扶起来,然后拿开他的手,便看见他掌心的一抹鲜血。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而望着病人时却又露出宽慰的笑容,说道。
“没事,没事,医生都说您恢复得不错,咱们不用担心哈。来,您去漱漱口,回屋接着睡。”
“心肝,我不想死……”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钟月忍不住吼了一声,就把付荣吓得面露惊恐,抖了起来。她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嘴巴,接着神色愧疚地抚上他的脸,说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大声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她抱住男人,语气凶狠地说出疯狂的话。
“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因为这句充满魔力的承诺,付荣竟然奇迹般地快速地康复了,而且之后还成功入职一家四星级的大堂经理。可是半年不到,小两口的平稳生活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有天夜里,付荣回到被钟月布置温馨的出租屋,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因为工作而晚下班,所以他做晚饭,老实等待她的归家。
但是他等啊等啊,直到菜凉透了,就连一条解释的微信都没有收到。其实,他有意克制内心的焦灼,只因他不希望重蹈覆辙、变回从前那个猜忌易怒的付荣。后来,他继续等啊等,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回来了。听见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付荣立即起身,三步并两步地来到门前,率先由内把门打开。他紧张地围着钟月绕了一圈,确定她是完好无损的,接着才注意到她那歉意的苦笑。他感觉整片胸膛瞬间凉透了,语速飞快地问道。
“刚下班吗?怎么不发个信息给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做了饭,你要先吃吗?还是你先去洗澡?”
一连串的问题让钟月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问题好。她轻轻拍两下付荣的胳膊以示安慰,说道。
“先进屋再说。”
钟月脱掉制服,穿着吊带和底裤走进厨房。付荣不明所以地跟着走进厨房,然后看着她忧心忡忡地握着水杯,却又好似没有喝的意思。他谨慎地来到她的身边,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好像怀孕了。”
钟月语速平缓,语气像是和她自己说话。付荣一直紧紧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是对于刚才的话,却又没有任何反应。其实,这个时候,男人是在猜测女人是否会怀疑他又一次骗孕。老实说,他也不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他半夜梦游,在避孕套上扎了有一定几率会漏精的小洞。
这个猜想未免有些奇葩。
“您在想什么?”
付荣回神,看着钟月,答道。
“我在想,你会不会以为是我故意让你怀孕的。”
“是您干的?”
付荣连忙惊慌地摇头又摆手。
“不是我!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相信我!”
钟月歪歪嘴,瓮声瓮气地抱怨道。
“我又没说不信,您用不着这么紧张,搞得好像我会让孩子赖着您似的。以前,明明是您求着我要孩子,那个时候怎么不见您这么害怕呀。我看啊,男人说的什么誓言都是假的。只有动真格了,你们就会临阵退缩!”
付荣被最爱的女人误会,心里那叫一个委屈又伤心呀。他突然像是喘不过气地大口呼吸,眼泪随之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掉出。
“诶,您又哭什么?现在麻烦的是我啊!”
钟月想为付荣拭泪,可是付荣却负气地把头一偏,声音颤抖地吼道。
“我是你的麻烦,我的孩子也是你的麻烦!我说了我没有骗你,我不会对你撒谎!你要是不想要,我就陪着你去医院!”
钟月顿感羞愧地小声嘀咕道。
“您吼这么大声干嘛呀,我又没说不要……”
付荣很快就把眼泪止住了,平复心情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钟月道歉。
“对不起,我刚才不该说那样的话。可是,我真的没有骗你,因为我也明白我们现在没有什么钱,而且我们还没有消化完过去的事情,所以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我有你一个就行。”
钟月害羞地用手指戳了戳付荣的肚子,说道。
“您得把头转向我啊,您不转过来,我怎么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呀。”
付荣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水渍,然后把头转向钟月时,红彤彤的眼睛仍是飘忽不定。钟月调皮地笑问道。
“您也知道害羞呀?”
付荣动了动嘴皮子,不肯说话。钟月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解释道。
“刚才您说的话,我都信。其实前段时间,我就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所以今天晚回家,是因为我一下班就去了医院。但是,我忘了医生也要下班。之后,我在药店买了验孕棒,然后跑到商场的卫生间测了测。没办法,五个全中。我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尤其是我知道您很想要一个孩子。我知道那个没能生下来的孩子,一直是咱们心头的刺。我本来以为我会怪您,恨您,但是……我发觉我的心态变了,可能是因为我能够直面自己的内心。我想,既来之则安之。有了孩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知道您会比我更加爱她,所以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安心。虽然咱们没有什么钱,但是穷有穷的养法,富有富的养法,而且,我认为咱们俩一起奋斗,是可以为我们的未来和孩子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没有等钟月反应过来,付荣噗咚一下,跪在她的跟前,并抱住她的腰,说道。
“我以为你会不想要。”
钟月娇憨地笑着揉了揉付荣的头,说道。
“我们的未来一片光明,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要呀。不过事先说明,咱们分工合作,我生孩子,您带孩子。”
付荣一口答之后,是没有想过带孩子有多么辛苦。他有照顾孕妇的经验,却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他们的结婚证是是在女儿诞生的前一个月拿的。丈夫遂了之前的愿望,给女儿取了妻子的姓氏,全名钟爱。
钟月生了孩子,有点像是甩手掌柜,付荣包揽了她们娘俩的大小事务。她经常一个人抱着一整个西瓜,在电视机前悠闲地用勺挖着吃,而她的男人就忙于给女儿换尿布、冲奶、哄睡、喂饭和家务等等琐事。她不是不喜欢女儿,而是愿意给予付荣全盘参与女儿成长历程的机会。
大家想呀,女人生孩子那么痛苦了,男人多少得也得吃点苦才行。
不过女儿好似心疼父亲,所以并没有给父亲太多苦头。渐渐的,付荣发觉女儿不会像平常人家的孩子那般热爱地在夜晚哇哇大哭。女儿简直安静乖巧得不像话,可以说……可以说……她就像是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所以没有任何牙牙咿语的回应。比她的亲妈还要紧张的父亲一下就联想到最糟糕的事情——女儿可能是个聋子。
当天夜里,她的父亲窝在她的母亲怀里哭了许久。然而,当夫妻俩带着女儿上了儿童医院,女儿又突然快乐地阿巴阿巴起来。这就是小不点特意给粗心大意的母亲和过度敏感的父亲制造的恶作剧。因为这个乌龙,钟月决定与付荣分担一部分家庭责任,特别是她突然发现他的鬓边长了两根白头发。她吓得不轻,担忧且惶恐地向丈夫担保一定好好改造,争取为女儿和丈夫做一个勤劳的母亲和妻子。
日子安稳地过了几年,夫妻俩攒了一笔小钱,一起开了一家面馆。这个时候,钟爱已经四岁了。由于女儿流着父亲的鲜血,所以她不幸地继承了父亲在性格上的阴郁深沉和思维上的深思忧虑。
付荣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在女儿还未出生时,就开始许愿她会是一个与妻子一样活泼开朗的人,可是以他多年的观察,这个愿望算是彻底落空了。钟爱和她的父亲太像了,不仅是性格,就连容貌,行为和谈吐都如出一辙。妻子没有像是丈夫那样暗自失落,而是骄傲地认为自己复印出另一个小付老板。她想,女儿和丈夫拥有相似的气质,也就意味着拥有相似的能力。
望女成凤是所有母亲的愿望。
钟爱从小就善于思考的行为印证了她的猜想。她在两岁开始,就为母亲担忧。
担忧什么呢?
她担忧母亲会被父亲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记得有次,母亲想要单独跟团开启三天两夜的敦煌之旅。但是,临行的当天早上,父亲就抱着女儿,眼神痴情又怨恨地看着母亲远去。只是母亲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没有坐上大巴。(夫妻俩没有出远门的机会,是因为孩子太小,而他们也没有任何亲戚可以帮忙带孩子。)
钟爱发现,只要母亲出现,父亲就一定在场。
母亲是一个成年女性,竟然连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她为母亲感到无奈。不仅如此,她还发现母亲在这个家庭里没有太多的话语权。有一次,她因为吃多了雪糕而吃不下晚饭,被父亲罚站了半个小时。然而,她非常机灵,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来博取他人的同情。她嗲声嗲气地喊了一声爸爸,眼前付荣不为所动,之后,她又嗲声爹气地喊了一声妈妈,只见钟月挤眉弄眼地摇了摇头。接着,她掉金豆豆,十分委屈地在两个大人的脸上转来转去,是试图更进一步软化他们的心。
可是,她哭了好一阵子,眼见饭菜都要吃完了,父母仍是无动于衷。最后,她抽抽嗒嗒地向父亲道歉,才得到父亲允许上桌吃饭。就在父亲去厨房拿女儿的卡通碗筷的时候,钟爱撅起嘴巴,悄咪咪地向母亲抱怨。
“娘,你怎么都不帮我呀。”
钟月难为情地小声说道。
“我要是帮了你,你爹多半也得罚我到你边上站一会儿。”
“你可是大人呀,爹和娘有一样的权利!”
“哟,你个小鬼,少来攒掇我。”
钟爱转眼就露出狡黠的笑容。每当女儿耍脑筋的时候,钟月就会觉得这孩子有些自己的模样。钟月其实不像女儿看起来那样“软弱”。她只是不爱轻易插手关于孩子管教的问题。女儿一直是付荣带得多一些,而面馆则是钟月管得多一些。两个人,一个男主内,一个女主外。
钟爱喜欢和人打交道,所以面馆的大小事物都是她负责,像是从最初的档口选址到最终的营业,什么租金啊,营业执照的办理啊,档口的装修啊,锅碗瓢盆啊,桌椅板凳啊,每年的交税啊,电器光管和天然气的费用啊,食材的货源和安全啊,档口卫生的监督啊,这些巨细无遗的问题,她几乎是一手包办。
付荣多数是后厨忙活,钟月就是出面招待客人。所以说,夫妻俩之间不存在话语权分量之轻重的问题。但如果要较真,钟月仍是付荣的女主人。大家可以仔细想想,农奴一般是干活比较多的,而地主一般是吃喝玩乐。每当农奴想要翻身把家还,地主都会说:哎呀,我当初生女儿差点要了我的老命啊!一句重复无数遍的咒语就让农奴死心塌地地继续为娘俩无私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