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之外,别无它物
——德里达
1
我漫无目的的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走着,忽然三片花瓣飘落,其中一瓣落在了我的鞋面上。
我低下头,认出这片红色的花瓣,是扶桑花。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看着陌生的街道和建筑,心想,我在这里生活过吗?
或许吧,或许之前生活过,跟谁一起呢?梁好吗?我现在什么都分辨不清楚。
我打了一辆车来到动车站,买了回去的车票。
一个小时之后,我站在北城区裕华路与香山路交汇的路口,看着脚下路面上的一道裂痕发呆。这条裂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也不知道是哪一辆车,哪一个轮胎压坏的。
我鬼使神差的迈开了左腿,向前踏了一步,随后右脚抬起,就这样,我走到了马路中央。
车子在我身边疾驰而过,掀起的风吹乱我的头发,同时传来急促的鸣笛声和车里司机的谩骂声。
有一辆车直接停到我的面前,车窗落下,司机探出头来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我冲他点点头。
司机楞了一下,随后恢复了暴怒的状态,喊道:“有病就去看病,跑马路上干什么?嫌活的时间长啊?”车窗上升,司机踩下油门,驶离了这里。
我觉得自己闷极了,喝酒已经无法令我发泄了,我想我需要一点刺激,所以我本能的来到了这里。
忽然一阵急促的汽车鸣笛声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那辆车已经在的眼前了,眼看汽车就要撞上我了,距离太近,我知道根本躲不过去,于是也放弃了躲,就站在那里。
砰的一声闷响,我被撞出去三四米远,我感到全身上下剧烈的疼,紧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2
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这次我特意找护士确认了一下,是在东方医院,不是之前的心理诊所。
我的头上缠着纱布,但此刻,我是较为清醒的,我记得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冲向了我,我当时没来得及躲闪,被撞出去了几米,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王也这时候推门进来,看到我醒了,雀跃的跳到病床边,“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我没什么事。”我道。
“不能你觉得没事就没事,得听医生怎么说,不然要医生做什么?斗地主吗?”王也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放到床头柜上,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和一把水果刀。
“口渴吗?”她又拿出一瓶水递给我。
我接过水,喝了几口,王也开始削苹果,边削嘴里边说个不停,“真的是,吓死本王爷了,我还以为你挂了呢,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啊,我还没有跟你在一起呢就彻底失去你了,说出去我也忒惨点。”
我敲了一下王也的头,“你的话太密了,让我安静一会好不好?我的头本来没事,现在被你吵得疼。”
“我去叫医生。”王也腾地一下站起来,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下。
我连忙拦住王也,“坐下,把苹果削完,等着吃呢。”
王也安静的削完苹果,一小块一小块喂我。这时候医生进来了,跟医生一起进来的还有许愿,而且她竟然是坐在轮椅上的。
不是吧,难道是在酒吧里被几个混混伤了?不应该啊,以她的身手再多一倍都不是她的对手。
医生简单的询问了一下我的状态,然后说我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并没有什么大碍,休息一下就可以出院了。
我问道:“医生,我感觉我至少飞出去好几米,我一点事没有吗?”
医生道:“没事。”
医生走后,王也开始帮我收拾,许愿摇着轮椅到窗前,背对着我。
我看着许愿心里五味杂陈,没想到的是,她却先开口了,“很抱歉,我冒充了梁好,我向你道歉。”
“你为什么冒充梁好?又是为我好吗?”我反问道。
许愿仍旧背对着我点了点头,我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王也担心我冲动,按住我的肩膀,然后在我耳边说道:“就算她坐着轮椅你也打不过她。”
我已然不再相信许愿,她的人,她的话,通通不再相信。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直在骗我,还冒充梁好骗我。现在我怀疑她告诉我的部分真相全是假的,甚至怀疑,梁好根本就不存在。
“梁好是真实存在的吗?”我终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许愿道:“是的,梁好确实是你的妻子,你们相爱,我之所以冒充她,是因为,她真的不在了。”
王也自责的说道:“这件事我也有份,我和许愿担心你一直病下去会出大问题,我才想出这么愚蠢的办法,让许愿冒充梁好。”
“那你以梁好的身份告诉我那些事情是真还是假?”我又问许愿。
许愿摇着轮椅转过来,面对着我说道:“是真的。”
“你怎么证明?”
“你想我怎么证明?”
“让我进入你的记忆宫殿。”
犹豫了片刻,许愿答应了。
3
王也去办理出院手续,然后我们一起回了记忆修理屋。
我把许愿推进屋内后,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把店门关上。
“可以随时开始。”许愿说道。
“那就现在吧。”我一分钟都等不了。
王也拿起闹钟,“那我定时了。”
我点点头,许愿则已经闭上了眼睛。王也按下闹钟后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让室内暗下来,吧台上只留了一盏小夜灯。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力,忽然我想起曾经许愿训练我进入他人记忆宫殿的场景。竟觉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突然,一道光从我的头顶打了下来,接着,周围渐渐明亮了起来。四周白茫茫的,空空如也,没有建筑,没有摆设,看不见尽头,只有无尽的白色。我好像是处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地方,我抬起头,是刺眼的光,低下头,脚下是镜面一般的地板,倒影出一切,把原本就空旷的空间变大了一倍。
“许愿。”我大喊道。
我的声音很快消散,这里的空间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
“许愿。”我再次喊道。
突然,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声,然后是轮胎摩擦马路的尖锐声,我向着声音跑过去,足足跑了百米,终于看到了画面,另一个我站在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冲着站在那里的我疾驰而去。我被汽车撞起,就在落地的时候许愿及时出现接住了我。然后那辆黑色的汽车引发了连锁反应,导致另一辆车也来不及刹车冲了上来,撞上许愿。
忽然,一阵风吹过,画面消散,许愿摇着轮椅出现在我的面前。
原来是许愿接住了我,我说怎么飞出去几米远,身上只有一些轻微擦伤。
“你的腿没事吧?”我问道。
“没事。”许愿道,“我给你真相,我只需要你耐心一点。”
我点点头,说道:“好。”
我的面前再次出现画面,画面很暗,是一条昏暗的通道,通道顶部每隔几米装有一盏黄色的灯。我和梁好穿着灰色的制服在通道里走着,通道很长,我们走了很久都没有到尽头。忽然,梁好转身对我笑着说:“喜糖买了吗?”我说买了很多,所有同事都会有,让她放心。她又问,“你的婚假批了吗?我的假可已经批了啊,你再去问问你组长,别到时候咱们全都准备好了,你这边走不了。”我拍着胸脯让她放心,组长我绝对能搞定。
这时,许愿摇着轮椅到我身旁,她指着记忆画面里的我和梁好说道:“这天你们瞒着所有人领了证,你们计划去隆达度蜜月,那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腹地的一座矗立在悬崖边上的小城,罗马帝国时代的时候就建成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许愿的记忆,因为视角不对,除非她当时在我们身后。
许愿继续说道:“我给你看的并不是我的记忆,而是梁好的,她出事前,把记忆给了我。”
我疑惑道:“那梁好是怎么预判到自己会出意外的?”
许愿摇摇头,“她不是死于交通意外,那只是你们设置的安全钥匙计划里的一环,让一些事件节点更合理一些罢了。”
我问道:“她怎么了?”
许愿指着记忆画面,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画面里,我和梁好继续开心的聊着。她问我,“你想好将来要开的店的店名了吗?”
我道:“想好了,叫记忆修理屋,怎么样?”
梁好笑着说:“好,记忆修理屋好,以后咱们就每天泡在店里,你负责修理记忆。”说着梁好扬起拳头,“我负责修理你。”
我道:“行行行,你想怎么修理我都行。”
梁好道:“真好,你的梦想很快就能实现了。”
我道:“是我们的梦想。”
终于走到了通道的尽头,打开门,里面足有千余平米的空间,划分了不同的区域,诸多大型设备在运行着,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灰色的制服,他们在忙碌着,脚步匆匆,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呈现出来。
许愿道:“这里就是海马局,你和梁好是同事,她是二局,你是四局。而我,跟梁好是一个组。”
梁好与我分开,她穿过人群进到电梯里,电梯下行,来到另一层。这里的空间也足够大,跟上面不同的是,这里的设备更加大型,更加密集,但是穿灰色制服的人少了很多。
梁好进到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梁好坐到女孩面前的桌子上,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果,“先请你吃。”
女孩接过糖,剥开一块放进嘴里,压低声音问道:“你们领证了?”
梁好脸上洋溢笑容,“对呀,今天起我就是卓越的老婆了。”
女孩拉着梁好的手,说道:“婚礼的时候我必须是伴娘。”
梁好道:“那还用说,到时候你要是对卓越找的伴郎有意思的话,我帮你撮合。”
女孩道:“我才不要。”
梁好道:“那你要谁?卓越已经是我的了,你没机会了。”
女孩道:“切,我最讨厌卓越了。”
这时,许愿解释道:“画面里这个吃糖的女孩就是我。”
我看了看画面里的许愿,又看了看身边的许愿,完全是两张脸。
许愿继续说道:“我后来被换了脸。”
“为什么?”我惊掉了下巴,原来她竟然被换了一张脸。
许愿沉默了两秒,沉声说道:“因为长生计划。”
“长生计划?长生计划具体是什么?”我问道。
“我也不清楚,反正你的方法是长生计划的先决条件。”许愿的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爆破声。
记忆画面里,海马局发生了爆炸,而爆炸的地方就是梁好刚刚下来的海马四局。
“卓越。”梁好惊呼一声,冲了出去。上面的爆炸也对楼下的二局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很多设备出现了故障,甚至有些设备在冒着火花,周围的同事对爆炸的发生并没有很惊慌,他们仍旧有序的工作以及抢修设备。虽然梁好对这一切很迷惑,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电梯,她没心情去弄明白,她心系一个人的安危。
但是,电梯停运了。梁好转身进入紧急通道,爬楼到四局。
推开四局的门,梁好捂着嘴巴,被震惊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所有四局的人倒在地上,他们没有死,只是动弹不得了。
梁好不清楚是什么武器造成的,但她唯一清楚的便是找到我。她在人堆里翻着,越是找不到人梁好越着急,她的汗和泪水汇聚到一起,滴在地上。
终于,筋疲力尽的梁好在最角落找到昏迷的我。她把我抱在怀里,一直试图叫醒我。突然,门又开了,涌进来一队穿着黑色制服手里握着激光武器的人。他们开始对着躺在地上的人射击,做第二次清除。梁好差点叫出声来,她死死咬住小臂,因太过用力,血液流淌出来。
黑衣人继续清除着地上的人,梁好趁他们还没有过来,小心翼翼把我拖走,从安全通道离开。
看到这些我的内心很沉重,我们原来都是同事,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我看向许愿,许愿开口解释道:“二局吞并了四局,把二局的普通科研人员全杀了,至于高层,有的被杀有的被关了起来。当时梁好带着昏迷的你逃了,我是被派去寻找你们的人,接到的任务是杀死背叛者梁好,并把你活着带回来,因为你有价值,二局不会杀你,他们想要你进入他人记忆宫殿的方法。”
我死死盯着许愿的眼睛,“所以,是你杀了梁好?”
许愿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她的眼角悄无声息的滑落一滴泪,无疑是承认了。
我的身体开始发抖,许愿按住我的手,“你不能太激动,如果你迷失在我的记忆宫殿里就永远出不去了。”
我怒吼道:“你告诉我是你杀了梁好,你让我怎么冷静!”我一把甩开许愿,许愿从轮椅上跌了下来,我下意识去扶她,但是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就在我恍惚的一秒钟里,许愿伸出手一把拉住我,把我拽倒了,然后翻身压在我的身上,用手肘抵住我的脖子,让我不得动弹。
许愿道:“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用力挣脱,但无济于事,我竟然没有一个女人力气大。
许愿提高了声音在我耳边喊道:“这是梁好的计划,二局必杀梁好,如果不是我也会是下一个人出手。只有这一个办法,你才能安全。”
“我不要安全,我要梁好。”
“你安全,这世界上很多人才安全,如果二局掌握了你的方法,后果你想过吗?梁好和你费尽心意布下的安全钥匙计划,不是为了你自己活着,你还不明白吗?你删记忆把自己删傻了吗?”
我渐渐冷静了下来,许愿放开了我,我把她重新抱到轮椅上。许愿继续说道:“正如我冒充梁好告诉你的那一切,你删掉了自己的记忆,隐藏了进入办法,原本是梁好作为安全钥匙隐匿在你周围,但是二局的追杀她自己也清楚,所以她选择牺牲自己,让我替她作为你的安全钥匙。”
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抬起头,前方的记忆画面中,许愿推着一只红色的行李箱回到海马二局,二局检查了行李箱,确认里面的梁好已经没了生命体征后带走处理。
墙壁上一台显示器亮起,是一个男人背对着镜头,他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卓越呢?”
许愿道:“卓越和梁好很聪明,他们在逃走的这段时间里想到了对策,卓越删除了自己的记忆,现在没人知道卓越的办法是什么。”
那个男人问道:“那为什么没有把卓越带回来?”
许愿道:“他已经删除了自己的记忆,就算把他带回来强行打开他的大脑,我们也获取不了他的办法,没准还会损失掉卓越。”
那个男人冷笑一声:“自作聪明,他现在在哪里?”
许愿道:“我找到梁好的时候卓越已经离开了。”
那个人男人道:“找到卓越,然后你潜伏在他身边,唤醒他的记忆,拿回办法。”
随后,许愿被两个人带进实验室,换了脸。
突然,画面定格在许愿崭新的脸上。
我低头看了看在轮椅上的许愿,她的表情有些痛苦。我想,这一段换脸的记忆对她来说是极其艰难的吧。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们出去吧。”
许愿道:“还有很多事情你还没有了解,你跟梁好的那些过去的记忆也存放在我这里,我可以先还给你。”
我道:“来日方长。”
4
从许愿的记忆宫殿出来后,大家都很沉默,一向话很多的小王爷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感到头很痛,就像有刺骨的冷风一直往我的大脑里灌。我现在异常凌乱,因为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和梁好之前用尽全力隐瞒的这一切,却又被我费力找回。真是一个笑话,就好像我自己缠了一个巨大的线团,缠完之后又把线团一寸一寸抻回那条无尽绵长的线。
错了吗?我不知道。但我唯一肯定的是,记忆修理屋的存在是正确的。
它帮助了很多人,渐渐地,这个店成为了我的一种信念。这种信念是我所有力量的来源。
它对我很重要,我也相信,它对很多人都很重要。
尽管它很重要,可是,我自己默默做出了一个决定——关闭记忆修理屋。
因为,我不想身边的人再有任何危险。如果二局的人知道了许愿早已背叛了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其实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我都是无法承受的。
“为什么要关?记忆修理屋不好吗?”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他们后,王也诧异的问我。
“我又能去哪里呢?二局掌握着我们的行踪,如果店一关,他们很快会觉察出异常。”许愿冷静分析道。
我问许愿:“海马二局在哪?”
许愿疑惑的看着我。我露出微笑,“我有一个办法,如果行得通,他们应该找不到我们。”
5
关张那天,王也抱着记忆修理屋的牌子,背着那些肖像画,站门门口一直不愿离离开。许愿递给王也一块糖,说道:“吃糖,放进嘴里就不那么难过了。”
最终我把锁锁上,在心里默默跟这里道别。
忽然,一个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请问,这里可以修理记忆吗?”
我转过身,一个女相的青年男人站在那里。
我看了许愿和小王爷一眼,然后对青年男人说道:“抱歉,记忆修理屋关张了。”
我们三个决然的离开了,青年男人在我们身后喊道:“什么时候重新开业呢?”
我选择没有听到,王也见我没有回头,继续推着许愿和我一起往前走着。
朝阳被前面的建筑挡住了,只要时间再久一点,太阳就会跳出来,光芒万丈。
End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