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有处胜景,名西苑,绕太液池边,距御花园约半里许。当年永乐帝迁都北京,命建一个大花园在河东,即西苑由来。那西苑里面有无逸亭,有温玉泉,有秋辉夕照,有漪涟池,有清芬尽在,有风月无边楼,雪玉亭,明镜湖,玉树翡翠榭,放鹤亭,松竹梅三清轩,种种名胜,都清幽壮丽,无美不俱。
来了大半个月,整天早起、吃饭、请安、跟赛嬷嬷学规矩,再吃饭、再学规矩,然后睡觉……以前在家,虽则无聊,但好歹也有父母姊妹凑个趣儿,或者春游踏青什么的,到这里多余人都见不到半个,照秀珠的话说,咱们是东宫选妃,不让咱们见东宫,那咱们来干嘛呀!
好在这次老娘娘身边的另一位言谨姑娘传来好消息,因听闻皇帝在太液池琼华岛上新建的太素殿竣工完毕,岁寒亭、远趣轩、会景草亭等等,均以茅草覆盖殿顶,白土粉刷墙壁,风格十分别致,太后遂决定携后宫众人同坐船去游览一番,六位小姐也随行……未等言谨说完,小姐们个个都露出喜悦之情,溢于言外。
当夜小姑娘们的兴奋按下不表,却忙坏了太后身边一干人。外边要劳动多少护军准备几条船等等且交给赵忠他们打理,单单元儿这边,带些什么衣物、预备些什么打赏、原来几百人的寿膳房现在要选二十几个人随船供应菜饭,等等等等,这就要很费斟酌了。元儿几乎一夜没睡,与亨儿言谨商量指派,察看各项准备工作,凡事必须她点头,才算安排妥当。
到得第二日,真正好天气,风和日丽,一行人从仁寿宫出发,迤逦而行,到了西岸登船,太后娘娘的船自是雍容华贵如水上行宫,六人中如秀珠,看的看,叹的叹,而如滴滴,则观察起前来陪太后游湖的人。
首先自然是当今皇后,她最令人瞩目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的一只眼睛。据说那是当年为皇帝北狩而哭瞎的,因此宫里的人都很尊敬她,不过滴滴发现,皇后老板着脸,一点笑容不露,谁也不去亲近她——尊敬她却远着她?不是说皇后脾气挺好的吗?滴滴摇头,想不明白。
接下来是皇太子的母亲,周贵妃。这个女人虽至中年,却仍艳光照人不可逼视,想必年轻时与王家小姐不相上下。滴滴上前行礼的时候,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分辨不出是她襟袖之间的衣香,还是发自肌肤的体香?
再下来是高淑妃,中人之姿,可是稳静、沉默,这样倒显得高贵起来,决无拍拍捧捧,委曲求宠的姿态,太后似乎也很喜欢她。
然后纪妃,自从见了太后,脸上没停过笑儿,一看就是哄人欢喜八面玲珑的人物,不过她们几个上前行礼的时候她笑仍笑,就是眼睛瞥都不瞥一下,还是她身边一个大宫女叫的起,表示知道了。
最末一个是据闻近一年十分得宠的权妃,高丽入贡。她之美,说不上来,滴滴揣摩半天,总觉用哪个词都未搔着痒处,不妨柏媛在她身边,问:“你看她这个人怎么样?”
哦,原来还有一个同好。滴滴答:“难,硬要说的话,大概可以妩媚名之。”
柏媛点点头,好一会儿才说:“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话实在很玄,也很妙,似浅而深。滴滴暗忖,如果说世上天生有一种以色事人,那宛转娇柔的体态风貌,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要受男子保护爱惜的,那么这人非权妃莫属。
就是秀珠,也为其柔媚所所迷,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好半会儿才对张珊道:“幸好她不是跟我们争啊。”
够格儿陪老娘娘同在一船的,就这么些人,此外还有三只副船,较小,一只奏乐,一只更衣,一只侍膳。等启程的时候,尾巴又三三两两凑近一些小船,船很小,上面两或三个太监——这是赵忠安排的,一来热闹讨老娘娘欢心,二来万一有什么事,也可就便差遣他们去做。
船开动了。
太后靠在正中的宝座上,两旁垫着倚枕,尽情享受湖光景色。皇后陪着在东上首,下边是高淑妃纪妃;周贵妃在西上首,下边是权妃。每个妃子身旁都有四鬟伺候,光那里一站,就把六家小姐挤到一边去了,大家眼巴巴站着,指望着什么时候太后能好心发话赏个座,可太后呢,远眺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悠闲自在的鸥鹭,皇后及众妃也不说话。这时奏乐的船队吹起笛子来,忽高忽低,时断时续,随风飘动,引得人的思绪也起伏动荡。笛声吹过一阵,檀板接起,檀板过后是古琴,轻歌缓弦,伴着铜茶炊里燃起的袅袅青烟,山秀水丽,真让人不得不生出几分陶醉的感觉了。
船向西绕了一个弧形的弯,到了玉带桥,看到了亭台楼阁的影子,赵忠早打听好了,报:“老娘娘,前边是迎翠殿前的飞香坞,请旨,要不要停下?”
“迎翠殿?”
“是,迎翠殿在西,亦是新建,往北就是太素殿。老娘娘若想再游会儿,往前还有一处澄波亭,也可凳岸。”
太后揉揉腰:“行了,就在这儿下吧,散动散动。皇后,你看如何?”
皇后自无异议。
于是赵忠前去发令,船头船尾第一节短舱底下都备有铁锚,前舱两个,尾舱两个,撑船的太监把锚沉下去,使船定住。这时副船小船都赶紧前前后后的并排到龙舟旁,个个起立站好,给太后及各位娘娘行礼。
太后在元儿亨儿小心搀扶下率先经过舢板,朝行礼的挥一挥手,算是知道了。等她们一一出去,这可是小姐们救命的机会,有的腿早酸得不行,有的赶紧上厕所。赛嬷嬷从副船上赶过来:“干什么干什么?个个都是大小姐,怎么这会儿跟猴儿似的!还不紧跟上!”
坞边有馆,太后一行过去,馆内掌事的得了消息,慌不迭来迎驾。问此馆何名?曰“保和馆”,饲养水鸟为主。
大家一听来了兴趣,在掌事太监带领下参观,见处处编竹如窗,下通活水,启扉以观,鸟皆翔鸣。太后赞道:“富丽堂皇的咱见多了,此处却一洗铅华,显得清新质朴,万岁爷倒也有些心思。”
众妃附和,这时听有人笑呼:“皇祖母来了?在哪儿呢,孙儿给您请安来啦!”
然后是个颇奇怪凑趣而不似人的声音:“万岁万岁万万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淑妃一听,“潾儿?”
秀珠初始以为是太子,喜不自禁,然后出声的是高淑妃而非周贵妃,明白弄错了。不过终归也是位皇子,且细瞧长相如何。
但见一位约摸十二三的少年飞奔而来,组缨玉簪,黄、绿、赤、紫织成的云凤四色花锦衣,通体华贵。人也不俗,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配着脑后虚垂的一双白玉环,整个人就是浑然的天生贵胄,意气风发。
他身后跟着四个小太监,一个提笼,笼中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一个捧着个竹筒,不知里面装着什么;还有两个奉匣,经过滴滴面前的时候滴滴一瞟,哗,她吐舌。
你道装着什么?一匣子香喷喷的香囊和一匣子别致的丝巾!
她觉得有点儿头疼,男孩子嘛,怎么这么娇贵十足?
显然高淑妃也对儿子这模样有点头疼,不过儿子从小跟在身边长大,更是皇帝一手带大的,虽然后边又有儿子女儿出世,但他的受宠一直不减。作为母亲,说是早说过了,但没用,而且不能多说,说了还怕伤害母子感情兼儿子自尊,为此真让她费了不少心思。
纪妃一直没有子嗣,同样由于南宫那段而把德王见潾当成自己儿子般看待,因此当太后问德王怎么没有在大本堂上学的时候,她就抢着答了:“老娘娘,德王上个月学骑马摔了腿,陛下特恩准他搬来西苑调养,怕您老担心,所以一直没敢让您知道。”
“哦,怪道是这么回事,”太后连忙叫德王免礼,拉他到跟前细看:“这腿可好了哇?”
“回皇祖母话,这几天好得差不多了,您看我刚才走着,没事儿!”
“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后道:“不是闹着玩儿。元儿。”
“在。”
“船上应该备有大骨汤,去乘一盅来,捞一个龙骨,最补髓。”
“是。”
“皇祖母,”德王有些儿撒娇的,“我在床上都喝了好多汤啊药啊的,实在喝不下。”
“你这孩子!”高淑妃佯装责骂:“皇祖母疼你,不许没大没小。”
难得皇后亦道:“汤是温的,入口正好,好了大家才放心。”
“就是,”纪妃笑,“可不知多少人挂记你。哼,那个替你牵马的厮儿,我且饶不了他!”
“母妃别怪他!”德王急忙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还帮他!”纪妃啐一口,悟到在太后面前,自责道:“呀,瞧我!”
“你也是疼他。”太后道,转头又对德王说:“你且宽心养着,再养一个月,不要多走动,更不许像今天这样蹦蹦跳跳的。”
德王一听,居然可以再拖一个月不去大本堂念书,心里甭提多高兴,马上磕头:“谢皇祖母,皇祖母最疼孙儿了!”
太后脸上笑开了花,拉他:“哟,快起来,注意伤!”
抵达太素殿,太后要小歇一会儿,嘱各家不用在眼前伺候。皇后亦有些累了,各妃自找地方歇脚,张珊秀珠她们到底年轻,很快恢复体力,相约四处转,除了柏媛不来,滴滴在秀珠的瞪眼之下,也只好跟了出去。
五人结队成群,就近从岁寒亭阶下绕行。岁寒亭顾名思义,遍植竹柏,但见万竿修竹,绿荫森森,仅一线羊肠曲径,竹穷径转,便得一溪,隐隐见隔溪树影中,楼台殿角,参差高下,只可望而不可即。五人沿着溪岸,穿过月牙式的十二回廊,廊之尽头,豁然开朗。
一片澄净的湖水,湖水前有一座八角亭,亭前遍植芙蓉,宛如一片香雪海。
“真像人间仙境!”王家小姐赞美着,边说边轻轻蹲下身去,摘了那半开花蕊,嗅了嗅,然后簪于髻端。
吴灵犀道:“诚然,若此月下拨琴舞剑,人生大快意也。”
“柏家小姐不来,真是可惜了。”张珊道,秀珠拉她,“走走走,我们去湖中看看有没有鱼!”
几人联袂来到湖前,正你指我指,忽听一声叱喝:“小姐们!”
糟,是赛嬷嬷!
“又到处乱跑,找死老奴!倘若老娘娘醒来召见,你们不在,岂不罪过大了!”她气势汹汹赶过来,边大口喘着气,秀珠最不服她,眼珠一转,拉过张吴两位,在她们耳朵边悄悄说了一句,张珊迟疑道:“不好吧?”未等答话,赛嬷嬷已经撸着袖子到了眼前,秀珠不管三七二十一,带头起哄,大家故意嬉笑着躲赛嬷嬷,赛嬷嬷见她们居然不听话,更是激动,左追右堵,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听“扑通”一声,赛嬷嬷一下子跌个空,扑到湖里去了!
顿时溅起一大片惊天动地的水花,连刚才观赏的鱼也吓得纷纷逃窜。
“哟,不好!”谁惊叫一声,又有谁笑了下,然后统一地,小姐们统统躲开了。
说实话,湖水并不是太深,可赛嬷嬷实在太胖了,水底的泥湿溜溜的,没什么可用力,故赛嬷嬷扑腾了半天,怎么也爬不上来。
躲开的小姐们知道,解气是解气,可还要想好怎么推卸责任,所以谁也不敢围着,可偏偏,就有位不识趣的。
滴滴。
她先是歪着头把折腾的嬷嬷打量了一番,然后左右瞅瞅,找了根杆子,递给嬷嬷,毕竟体型差异,化了半天力气,才终于将嬷嬷一点点拽上来。
按理说,嬷嬷总也该道声谢。可赛嬷嬷非但不道谢,一抹脸上水珠后,满肚子的气冲天吼了出来,“你们敢戏耍老身!”
滴滴知道她出个这么大的丑必定恼羞成怒,倒也不急不慌,只不做声。
赛嬷嬷看抓不到其他人,只眼前这么一个,先不管是不是她救的自己,大骂,“是你推的我不是?!好大胆子,看我怎么罚你!”正好顺眼瞄到刚才搭自己出来的那根竹竿,当即操到手中,就要挥来。
滴滴再笨也不会任由她打,当即躲开,“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
“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
“我没有。”
“还跑!”
“做贼心虚的早跑了,把你拉上来的人留了下来,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嬷嬷你现在不追究把你推下去的,却怪罪把你救上来的,其谓之何?”
听到忽如其来的话,嬷嬷一下子愣住了,再转头一看,花丛另一头,不知何时出现一位手持竹篮的紫色比甲的宫女,一头如墨长发,只简单用一根银簪簪住,其余垂至膝弯。
滴滴也呆住。那人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好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