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千户冯远程从没料到,他有朝一日会成为曹大少曹钦尊前的贵客。
曹大少是谁?那可是有名的座前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天天宴请,把全京师的名厨叫来轮流做饭,那份派头,据说只有以前忠国公还没倒的时候他家的世子可比,不过如今,石府风流云散,当年有名的“京城双少”,今日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
冯远程虽说自己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儿,可仗着舅舅的势,倒也算小混得开局面。不过自从见识过曹大少的场面后,深有小巫逢大巫的感慨,什么叫花钱如淌水,什么叫酒色温柔乡,整天里马龙车水,成日价酒地花天,直让人乐不思蜀。
这日,不少客人在座,多数是达官子弟,正是酒足饭饱带着三分醉意,按向来流程,接下来的节目该是美人歌舞助兴,冯远程也这么认为,含痴作笑间,却见四个甲土抬着两只黑柜,由两名侍卫在后押着,一路吆吆喝喝地从二门前直抬到中厅,至滴水檐前,停下来了。
客人们不解,曹钦呵呵一笑,扔下酒杯对众官笑说道:“咱们看宝去。”
大家听此,纷纷起身,来到廊下。
命甲士揭去柜盖,叮叮地一阵铁链声,柜中钻出蓬头散发的两样东西——未做好心理准备的客人们唬一跳,再仔细瞧时,才看出是两个人。
两人衣衫褴褛,东一道西一道不是刀就是剑划出的血痕,嘴巴被塞住,眼中射出愤怒的目光,直射向曹钦。
众官看了,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曹钦嘿嘿冷笑,喝道:“把这两个逆徒的心肝取出来,看是什么颜色的,好与众人解酲!”
那两人一听,嗷嗷着就要扑过来,四名甲士不由分说,将两人按下柜里,照旧盖上盖儿,并力地一推!
猛听得哗喇一响,把众官齐齐地吃了一惊,却不知那黑柜是怎生做的,崩裂开来,恰恰分作了四截,里面二人已拉作了两段,鲜血骨都都地直冒,淌得地上都是。
未及大家分辨,内中一个甲士又抽出一把钩刀,望尸身的肠中一钩,钩出一串血淋淋的五脏六腑,向着阶前一摔,血水便四溅开来,那肺中的一颗红心,兀必必的跳动着。这时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有的不忍看了,把衣袖掩着脸,有的嗟声叹息,有的开始呕吐。
曹钦摇扇道:“谁敢背叛本少,这就是榜样!”
说着又连声大笑,仍邀众人入席。众人其时个个吓得脸上失色,又闻着血腥冲天,谁还吃得下酒去,只勉强终了席,纷纷起身告辞。
冯远程也如醍醐灌顶,多日来第一次想着回自己家去,被曹钦拉住:“怎么,千户不留宿府中么,晚上还有好去处。”
“这——”冯远程陪笑:“我、我多日不曾回了,也不知舅舅有没有吩咐下来,还是去看一眼要紧。”
“不是嫌弃本少招待不周就好。”
“哪里哪里,大少待我没得话说,但有吩咐,任听差遣。”
“哦。真的?”
冯远程忽滴冷汗,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刑部尚书孙二国舅坐在大堂上,叼着牙签,拍拍肚皮,问堂前司官道:“今日都有些什么稿子让本部处理啊?”
司官答:“有户部移来文书一封,请大人亲启。”
“户部?难道又有谁手脚不干净了?”
孙显宗疑惑着,拆开看去,却是户部尚书王竑陈述今年七至十月直隶解额税银问题,这四个月税银缺失严重,原计每月十三万五千两,四个月共计五十四万两,陆续解过银二十万四千九百四十二两,余该解银三十三万五千零五十八两。后经差催,答复于十一月廿八日趱办齐集,廿九日佥批起解,谁知等了七八天,却等来一个消息,说是押解队伍行至半途,陡遇蒙面匪徒五十余人蜂拥前来,手持刀枪器械,抢劫饷银及行李等物,使得添差及夫役人等伤的伤散的散,解银自然丢失——户部追查,然人力有所不及,现请刑部咨明抚、提二宪,发檄官兵会剿,若果是真,则以完国课,以慰商民。
孙显宗看完,道:“说什么是真,我看王竑也跟我一样,多半疑心劫事为假!”
无人回应。
瞅瞅伺候一旁的司官,孙显宗把文书递给他看,道:“平日看你有条有理的,倒跟老爷我说说,这事怎处?”
司官阅毕,道:“直隶就在天子脚下,敢拦路抢劫的事,属下与大人看法一致,没几个人做得出来。但若说亏空了这么多银子,似乎又太显眼,不知其中有无弊饰?”
孙显宗点头,正待提笔,司官道:“税饷正供乃大事,户部当直接拟报朝廷,却来先找大人,似有不通。”
“你懂什么,失了这么大一笔银子,户部当然要先找出原因,到底是劫匪、还是直隶,能不惊动上边追回来最好,谁也没事,要不然……哈哈,我就卖王竑一个面子,看他欠二爷天大个人情!”
司官却觉莽撞,不过谁人不知孙二爷就是这么个脾性,唉!
事实发展确如司官所料,越查下去孙二爷越发现,本以为不过做个顺手人情,谁承想接了个烫手山芋!
“这可是个大麻烦事了,”国舅爷双眉紧锁,叹着气问对面的人,“真的是那姓冯的做的?”
王竑道:“他手下已经招得明明白白。”
“可是,你知道,冯远程是梁司礼的外甥,”孙显宗道:“就冲着这层关系,别人也不敢把姓冯的怎么了。”
“是,不过国舅爷当年连石家都不怕,却怕这么个内宦?”
“内宦?普通的二爷当然不怕,可那是司礼监!就算你递折子,通过了内阁,也不见得通得过他们!说不定他们略略做些手脚,倒打一耙,信口两句,反过来我们就遭殃!”
那自然,要不然我还来找你?王竑心中想着,一面道:“国舅爷这理确点着了实处,不过那是放在平常,眼下,却不必担心那么多。”
“唔?”孙显宗昂着头,睇着眼。
“一来,朝廷供饷竟被人有心打劫,那是什么意思?是摆明了不把皇家威严放在眼里,照着脸面打嘴子!我们当廷一报,你说陛下会怎么想?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重要还是体面重要?二来,冯远程这么个平日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一下子敢做出这样惊天大事,他既非走投无路饿死冻死的的绿林,又非啥也不知未识天家威严的莽汉,莫非吃了雄心豹子胆,如何一下子没头没脑!我看,后头必不寻常,只要略略点个一二,万岁必然明察,到时国舅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你的意思是,有内幕?”
孙显宗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这个本官不敢乱说,只是有此猜疑而已。”王竑眼睛一眨,不过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孙显宗激动了,对于这种事他向来有种扒皮劲儿,说得好听点是关心国安民定,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要不然以石彪吩咐一家处处小心不得罪他的份儿,他还老主动挑石家的衅?
“只是,这样难免得罪了梁公公,”他踌躇着:“以后他若针对我——”
“《大诰》律白纸黑字写着,杀人者偿命。只要确定是冯远程犯的事,梁公公那一头还不知道会担什么干系呢。”
这样真话假话掺着一起说,把孙显宗说动了,一拊掌:“好,咱们就告他一状!”
东城外有一座大寺在建,虽尚未成形,但凡是经过的人无不感叹这佛寺的规模:中有如来殿,左为观音殿,右地藏殿,前天王殿,后圆觉殿。廊庑上每日有人绘罗汉像,据说有五百。此外还有钟鼓楼,禅堂,斋堂,僧房,外面山门、金刚具像等等。
东城外有个皮匠姓施,独自居住,无儿无女,性最好善,平日里也积得三四十两白银,发心要把所积银两与寺庙助修,找到工地,问是否有住持,知客僧把他引到一个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面前。
听他道明来意,一阵笑声从邻壁禅室传来,但见进来一老者,大概甲子开外,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着富贵——施皮匠具体描述不出那料儿缎儿,不过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穿得的——后面给他打帘的两名小侍眉眼低顺皮肉白嫩,不消说定是大户人家出身,才养得出这等执役。
住持一见此人,慌忙让座,迭声吩咐奉茶。
“不用,”老者看向施皮匠:“想不到还有施主这等诚心之人。”
他眼中的威严沉稳之色让施皮匠手脚都不知放哪里好,拱手作揖:“哪、哪里。”
“公公,”住持把蒲团拍了又拍,仿佛生怕上面有一点灰尘就粘污了面前的大贵人:“您请坐。”
公公?施皮匠有一瞬间的恍惚,观老者无须,有点明白了。
公公看来是很有身份的,对他却很和蔼,自称“奉佛弟子”,还邀他一起参观建中各处,施皮匠一个兴奋,就邀公公去自家吃斋饭——见住持及侍者惊奇的神情,他说完差点没咬掉自己的舌头,可令人诧异的是,公公居然答应了!
这可把公公左右为难死,瞧瞧那木条板凳儿!瞧瞧那磕了缺儿的碗!谁知道饭菜干不干净!简直没一处能入眼!然公公非但坐下,而且似乎饶有兴味,施皮匠起了火烧饭,洗菜择菜完毕,正要开始蒸,却听得隔壁传来哭声,先是妇人哭,而后男儿的哭声也夹杂了进来,越哭越凄惨。
他首先以为小夫妻吵架,及至听到男声陪哭,心道不对,歉意的朝客人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与你一起。”
没多余的话,留了仆从在原地等着,两人敲开隔壁的门,“申生,家里咋啦?”
申生一见他,叹气:“大叔!”
一一道来。
原来申生是在酒店做小二的,为人活泼,大家也叫他申小二。去年母亲急病死了,无钱殡葬,没奈何,通过关系找到巷尾大宅,里面有个梁氏家奴是专门放私债的,借来五两应用,过了一年,利上加利,总算到头连本带利要二十两!
还不起,一众豪奴便日夜来催,时不时拳脚相加,小二被逼慌了,无计可施,他也不是不还,言道:“为了还母亲的债,如今便是卖儿卖女也是该的——可惜无儿女。”
左思右想,万般无奈下只有含泪去求:“我本穷人,债银一时清还,家中又别无东西可偿,只有一个妻子,你们领了去罢。”
豪奴们眼睛一翻:“咱们只要银子不要人,你那婆娘长得又不怎样,哪里值得二十两!要卖你自己去卖,卖了银子送来!”
小二只有回家告诉妻子,妻子听了,呆了半晌,放声恸哭。他自己也心如刀割,陪着一起哭——于是惊来了施皮匠。
“姓梁?”公公往巷尾探出的飞檐翘角望去:“宅主人莫不叫梁芳?”
“这我不知,”小二道:“平日很少见主人出入,不过听说确实恃着宫内大宦的势,要不然那些下人不敢在咱们这一片广放私债,本轻利重,无人敢说半句。”
施皮匠道:“五两涨成二十两,你何敢去贷?难怪看你这阵子老嘴裂头肿的,是教他们打的罢?”
小二低头:“当时也是无可奈何。”
“你早该找我来说。不忍你夫妻分离,这样好了,我先替你把二十两垫上,只是这样,我就要对公公失约了。”施皮匠愧疚地转头对公公道。
“解人燃眉之急,同样是做功德,强似助修佛殿。”公公表示理解。
“不,”小二却推辞:“多承大叔美意,可你又不是财主,便有些银钱,也是手艺上积累来的。更何况是为了祷佛,怎好因为我——”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公公打断他:“你就收下吧。”
自从孙二国舅在朝堂上揭发出税银被冯远程所劫引起大哗后,自那天起,梁芳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想尽办法欲见外甥一面,然而冯远程被押进了北镇抚司,没有皇帝亲自发话,谁探也不行。他又气又急,感觉皇帝看自己的眼神也不一样了,不过这时他已顾不上自己,一心想着可以找谁救亲外甥。
最好的途径当然是找太后。可上次因为御史杨善参自己一本,已经找太后求解过一次,再找,未免惹人不耐。况且还不到最后。
他想了想,去找金英。
金英早料到梁芳肯定得为他外甥之事而来。本来嘛,大家都是共事,论级别,自己还是司礼监掌印,可梁芳很怪,他是在景帝那朝升为秉笔的,回来天顺,居然也没退出司礼监!——要知道皇帝恨极了自己弟弟,他用过的人他是绝对不会再用的——后来一了解,才约略明白是有太后在后面撑腰。就仗着有太后在,无形中就显得高人一等,加上他终日阴沉着脸不言不语的个性,架子更大了,摸不着底儿似的,金英虽然明面上不露半分,但看他有时候不经意地表现出的一种优越感,心里头总有些疙瘩,再加上出宫督促佛寺修建时目睹的放高贷的情形,更让他决定装聋作哑。
听梁芳不太自然的委婉的表明来意,他状似可惜道:“梁公公,你找咱家也没用,若是关在东厂,咱家不说二话,怎么着也想法子让你舅甥俩见上一面。可北镇抚司——唉,咱家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公公是在责怪咱来迟了么?”梁芳道。他不用“小的”而用“咱”,对金英而言,其实就是他不经意间表现出的优越。金英放下茶碗:“哪是说这个。只是我提醒公公,令甥敢劫税银,实在相关不小,公公还是弃卒保帅的好。”
“他是冤枉的!”
“证据确凿,梁公公何来此话?”
他一副惊讶的样子,梁芳气得甩手而起,“公公既然认定,咱无话可说。告辞。”
他匆匆离去,金英慢慢勾起唇角:“添茶。”
三天后,无奈之下的梁芳还是只有到仁寿宫求见。
“你说他是被唆使的,然则被何人所唆使,你指出个人来哀家看。”太后坐在宝座上,问。
梁芳作不了声,这何尝不是个困局,因为他见不到冯远程,就无法进一步探查。因此只有咽下满腹忧愁委屈,磕头道:“奴才的外甥奴才十分清楚,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做不出这等犯逆之事。”
“这是你说,他自己可供认不讳了的。”
“北镇抚司那等刑罚,自然要什么招什么——”
“梁芳!”
梁芳知道冲了,低头谢罪。
“哀家看哀家真是太纵着你了,那等话也敢说!难不成北镇抚司全是冤案不成?”
梁芳吃力地道:“奴才恳请老娘娘下一道恩旨,准奴才进狱一探,事情一定不是看起来这样子的。”
太后哼一声。
“奴才恳请老娘娘!”
“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就过去了!”太后轻描淡写地道,她很想提点他,自中秋夜皇帝表过态后,她是不可能再为他去求情了。况且只是个外甥,姓的是别家的姓,又不是他儿子,有必要这样牵连不舍吗?
然而在梁芳却不是这么想,自己就这么一个外甥,而且这阵子努力了这么久,面子都丢完了,却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哪一次不是吊着性命去做的,不道竟是这样地不体恤人,实在寒心。可眼前却实在没有其他路了,把心一横,扑上前抱住太后的腿:“老娘娘,奴才就求您这么一件事,以后决不敢再麻烦老娘娘!”
他这么猛地一扑,把太后吓得大跳,当场把裙角抽出,板着脸骂他:“我看你有点儿犯贱!好说这么多都不听是不是?赵忠!”
“在。”
“请他出去!”
“梁公公,请。”
梁芳失魂落魄的出了仁寿宫,混混沌沌走了一会儿,脑中反复盘旋的是:太后不救,太后不救……
那真的是死定了。
不行,他不甘心。
那么多秘密在他手上……
忽然立定。
半晌,他有了计较。
旋步。
他要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