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腊月的时候,宫里上上下下,精神格外抖擞,除却因为奸人得诛外,更为东宫的婚事挨挨延延两年,终于启动了。太后亲手用朱笔圈定大国舅及礼部尚书为“大征礼”的正副使,预备明年开春后,正式迎娶。
“大征”就是六礼中的“纳征”,该下聘礼。日子在腊月初十,聘礼由内府预备,照以前的规矩,是一百两黄金,一万两白银;金筒银杯及上品贡缎等等。
聘礼不算豪奢,然而天家隆重,体现在仪制之上。月昭从咸阳宫一路行至午门,但见长长的红毡铺在主道上,数百对画凤喜灯红彤彤的在各殿檐下高挂着,很多太监宫女们手执藏香提炉练习着引导未来太子妃的仪式,还有那些有品级的命妇,这些天在宫中纷纷穿梭。
自从确定为太子妃之日起,吴家小姐灵犀就出宫准备待嫁了。据说鼓吹送进家门始,吴家小姐与她的父母、兄嫂,便废绝了家人之礼——因为她现在身份不同,首先是一家人在大门外迎接,而她对躬身的父母决不能敛衽回礼,至多点一点头。等踏进大门,随即奉入正室,独住五开间的二厅,同时内有宫女贴身伺候,外有内府专派的侍卫,稽查门禁,极其严厉,尤其年轻男子,不论是怎么样的至亲,都难跨进。其他三家同被点为侧妃的也差不多同样待遇,几同禁足。
月昭伫立在丹阶上,遥望午门外一线值房,联想着这些传闻,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贞儿姑娘。”有人在她身后唤。
她移目,万福:“李阁老。”
李贤在她三步外站定,似是刚散朝下来,与她一同遥望午门:“至今兵部值房的人还念念不忘说,当年有位姑娘,一手好手艺,让他们常享口福。”
呵,那些看似平常却温暖的回忆。
“难忘虎圈惊魂后遇雨,听地安门外钟声;难忘明湖水畔,浮莲连天;亦难忘亲手砍竹,只为点滴青沥,入得他口。最难忘,明知我窃锁钥,他视如未见,南宫复辟,永成离别。”
“听姑娘所言,多年来的罪责似乎还背在身上。但是姑娘莫忘了,南宫复辟,少保不一定非死不可,真正置他于死地的,是那三家,而现在,姑娘已经得偿所愿了。”
“是啊,只是……仍有些不能置信的感觉。”
李贤微笑。
“还要多谢阁老多年来鼎力相助。”月昭道:“没有阁老,不会短短七年,达成目标。”
“不,话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没有姑娘,贤于内廷运作,不可能这么顺利。”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听说梁公公失足落水而死,接替他入司礼监的,将是萧敬?”
他语带试探,然而月昭已经不介意了,大方颔首:“阁老过几日应能见到。”
她态度坦荡,李贤反自觉失礼,不再追问,真正同朋友似的聊起来:“姑娘以后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月昭看着满眼喜庆,有些惘然。
“前阵子宫内仁政,放宫女出宫,我知太子舍不得你,不过如今他将成婚,想来昔日之情,或可淡些,姑娘有没有想过?”
如果可以出宫,她最想去西湖,扶那人灵柩而还,看一看他的故乡。
可是——“我还不能那样做。”
“哦?”
“奸人虽死,但少保沉冤未雪,若不能昭,我心愧对。”
“然以圣上面子,要他承认自己犯的这个天大错误,怎么可能?”
“是,”月昭苦笑:“很难。”
“不论怎样,奉劝姑娘一句,”李贤半晌道:“该放下时放下,不然,姑娘头痛之症,吃再多药,亦如水浇石,难以痊好。”
月昭道谢,并不答语。李贤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是的,他早该明白,当她以一介女子之躯来寻他合作时,她该有多么坚毅和隐勇。
“不负天下,却负了身边之人。”他徐徐长叹。
这个身边之人,不仅指月昭,也包括那人身边的亲人、友人。
“但正因如此,他才坚如磐石,值得信赖。”月昭却道:“试问阁老,倘有一天,面临功高震主的舆论、逼到鸟尽弓藏的境地,阁老怕不怕,悔不悔?如何面对?”
李贤道:“远有陶朱公,近有刘伯温,当学之耳。”
月昭笑了:“这便是他与众不同之处。功成身退算不得真英雄,我想,他自入官场那日起,就从未想过善终。”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尝说,兵部,杀戮无数,总要偿还——近年来我常常想,约略想通了,当年他在牢里,是认为已经到了那刻,故不躲不避,坦然受之。”
李贤道:“……我不及他。”
月昭嫣然一笑:“因为有对天下的大爱,所以舍弃了小情小爱——这世上,真正的爱,大概不分负与不负,值得不值得,只分愿意与不愿意的。”
***“殿下可知合卺宴是什么?”
元儿笑眯眯。
“殿下,太子妃进殿门槛的时候,您要记得伸手去接……”
言谨叨叨念着程序礼仪。
“来来来,殿下,奴婢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
亨儿神神秘秘拉人。
如今太子每到仁寿宫,除了照例问安外,都要花上一段时间了解大婚礼仪,因为出自太后懿旨,又是喜事,所以大家格外熟不拘礼,尤其元儿三个,总要在旁笑闹他两句。
太子好脾气的任她们闹。这日格外慎重,皇帝皇后都来了,原来是在选太子妃入门时,将由太子亲授与其的如意——太后见到太子跟月昭,招手:“过来,你们两一起看看。”
一溜儿十来个宫女,每个端个盘子,上陈两柄,大小质地各个不同。月昭不由摸了摸腰间荷包里自己那个,说起来,配上它以后,头疼症状好像确实好了点。
太后问太子哪个好,其实太子因之前出宫选过,颇有研究,不过因为心里实在不热衷,敷衍道:“皇祖母说哪个好,哪个就好。”
太后笑成一朵花,对皇帝道:“瞧你皇儿嘴巴多甜。”
皇帝似笑非笑。
自从知道孙太后非皇帝之亲母,月昭就不敢往两母子间瞅,这眼看着大半个月快完了,没什么动静,难道说皇帝就打算遮掩着过去,不追究了?
不,她直觉不是。
“贞儿,想什么哪?”元儿脑袋忽地凑到她眼皮底下。
“元儿姊,你啥时也变得这么……唔,活泼了?”月昭有点黑线。
“哎呀呀,我老人家沾沾你们东宫的喜气,变年轻不行么?”
月昭失笑,抬头才发现殿内没了人:“太子呢,万岁呢?”
“太子殿下跟赵忠出去了,万岁爷跟老娘娘在内室。”
“皇后娘娘与他们在一起?”
“没,贵妃来了,皇后娘娘还在与她挑如意呢。”
月昭心内开始打鼓:“你怎么没服侍老娘娘?”
元儿摇头:“陛下说要跟老娘娘单独说说话,把我遣出来了,裴公公也遣出来了。怎么啦,有事吗?”
月昭一下站起身来,拧住手绢又坐下,“没事。”
“有事。”元儿盯着她。
“真没事。”月昭笑,拎起桌上茶壶:“我去换热水,咱们好好喝两杯茶。”
元儿将信将疑。
月昭出门,先去了小厨房,边走边警告自己不要多事,好容易约束住了,往回走的时候却发现元儿往内室走去!
她一下把水放下,三步并作两步拉住她:“你干嘛?”
元儿指指:“好像有吵架声?”
月儿竖起耳朵,隐隐约约音量确实大了些。“不对劲,”元儿道:“这种事从未发生过,要是真有什么事,我得劝住老娘娘。”
这种事哪是劝得住的!月昭按住她:“主子没吩咐就闯进去,你想过后果没有?当心殃及池鱼。”
元儿联系起刚才的疑惑:“你知道他们在吵什么?”
恰这时,闻得脚步声往门前橐橐而来,后面是钏冠碰撞时候的簌簌声,“你站住!”
“母后还要说什么?”
“你不想想,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
“……”
“如果不是我,以那甘氏身份,当初就不是你为太子,而是郕王!又如果,景泰年间郕王有子,你想想你能否那么顺利重登皇位?”
“……郕王无子,难道母后……”
“不错,你怪我为什么要护着梁芳,可你要知道,若非他当年暗遣敬事房给那些妃嫔喂药,若非他对见济……你不但容不下他,现在还容不下我!”
元儿与月昭面面相觑,月昭还好,元儿已经捂住嘴,眼中带上惊恐。
良久,皇帝涩声道:“母后口口声声为朕,请母后仔细想想,您到底是为了朕,还是为了朕在这个位子上所带来的权势?”
轮到太后哑然。片刻后,她说:“我们到这个位置上,脚底下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脊梁骨,如果不争,顷刻被人拉下,倒不如死了好!”
“有句话,叫不争强于争。”
“本宫只知道,那些不争的人,死了一个又一个。”
“那母后这么多年来持斋念佛,又是为了什么?”
***转眼开春,冰消雪融,太子妃出临了。
午时未到,各方准备工作就绪,皇帝皇后升座,在净鞭“刷啦、刷啦”响亮清脆的声音中,出席的皇亲国戚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由礼部官员宣制,大国舅及礼部尚书两位正副使捧节从丹陛正中下殿,护送册封太子妃的文书,以及内中安放一柄皇后娘娘亲手挑选的玉如意的凤舆,出奉天门,过金水桥,经午门,折而往东,缓缓往吴府而去。
奉迎的仪仗走得很慢,地安门外钟声九撞,鼓声震天,天子脚下的百姓都知道太子妃将进宫了,纵然甲士警跸,但那争先恐后引颈而盼的人流实在热情,毕竟上一回此等盛事,已经是二十多年前啦。
单是凤舆进吴府、出吴府,中间就花了大概一个下午,而即使进了奉天门,也并非立即入宫,而是依照钦天监选定的时辰,直到夜色笼罩的戌时,太子妃方始受册宝,先拜了太后皇帝皇后,再引入咸阳宫和宁殿,将凤舆从火盆上抬过,于殿门外停下,太子妃降舆,由四名女官扶进殿门。
交拜天地。
月昭与阿芬铺置着龙凤喜床,前殿笙竽悠扬,绿黛鸢尾几个嘻嘻哈哈进来,“前边好热闹!”
阿芬道:“都快一宿没睡,你们两个倒精神!”
鸢尾娇憨地道:“姑娘有什么让我们帮忙的么?”
阿芬塞给她一个银瓶:“你好好拿着,省心摔了。”
“里面是什么?”鸢尾眯眼往瓶内看看。
“放了金银米谷,等会儿太子妃进来了,换了衣服,你就给她抱着,让她坐在床沿上。”
绿黛问:“待会儿谁为太子妃更衣梳头?”
“她自家不是有个丫头么,估计让她换来着,”阿芬正好将一个木托盘递给她:“喏,这是要换的服制,交给杨柳,她知道。”说罢扶住月昭:“姑娘,他们就要进洞房,咱们总算忙过了,息一会儿去吧!”
鸢尾道:“哇,你们这时候去睡,不闹洞房?”
“要闹也不是你闹。”绿黛唾她:“瞧姑娘眼下青黑的,办这样大件喜事,上下两三个月都靠姑娘承上启下的,好些日子都没安稳睡过觉了,你就不知!”
鸢尾吐舌,乖巧的靠到月昭身边:“那姑娘快歇歇去,我们在这儿弄。”
“不累,”月昭笑道:“都筹备到最后了,哪差这么一点。”
“姑娘,”阿芬是最了解她操劳的,实在于心不忍:“里里外外的仪节我都仔细检点过了,您尽放心!”
“是呀,”绿黛鸢尾两个附和:“就算我们不行,还有杨柳铃兰呐,您别操心了,快去快去。”
她们哄着赶着,实则体恤。月昭含笑谢了,出了门来,却没立即往住处走,而是倚在阑干上,微微侧了头,聆听前殿那正在演奏的筵宴乐曲。
晚风轻轻吹着,带了点儿凉。
春寒料峭。
不知独自站了多久,一双手突然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她一惊回头。
“嘘——”
却是大红喜服的太子,映得他脸上也微微泛着红儿,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
她急去扳腰间的手:“你怎么出来了,太子妃先进去了怎地?”
太子反顺势把下颔抵在她后肩,亲昵地摩挲着:“刚才那一霎,你好像要飞走似的。”
月昭一愕。
她心底里,其实是很想离开这里的,但她也非常清楚,她不可能走,她必须面对自己的生活,撑完一篙又一篙。
她选择了,她就必须坚持。
于是,她笑笑,拍拍太子的脸:“我哪里会飞,只是感觉跟嫁儿子似的。”
太子横眉怒目:“哪里是儿子!哪里是嫁!”
“是是是,”她趁机脱出他怀抱来,乐不可支:“行啦行啦,快进去吧,让新嫁娘等久了可不好。”
“就让她等呗。”太子磨磨蹭蹭。
“少来。”月昭道:“她那样正装凤冠的,戴了一天得多沉?你得替她想想,快去!”
***太子跨进新房,宫女们满面含笑着万福退出,随手阖上殿门。
销金黄罗缦帐下,端坐着盖着红盖头的新人。太子走过一壁厢,指尖划过桌上紫檀木盘上的喜秤,流连半许,拿起。
盖头下的人很紧张。
脚步近了。
喜秤向前轻轻将盖头挑上。
那人腰系蓝条玉带,足登飞凤乌靴,丰神俊雅,皓齿明眸。
新娘飞速抬起的眼又飞速垂下。
红霞满面。
但觉一室烛光,心眩神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