泫曳回来了,带着那满是土迹的红木盒,岁月为它熏染的尘埃,青铜扣锈迹斑驳,我抚着那盒子,叹了口气。
泫曳却问:“这是什么?”
我默着摇摇头:“没什么,有些话,我想对泓时讲。”
他一愣,肃道:“不要伤害他。”
我淡笑:“以我现的身份,应该也伤不到他什么……”
他点了头:“好,但他今早去了九重天,可能要傍晚才能回来。”
“我等他。”我道。
泫曳颔首,离开了房间。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还未到傍晚,便听外面的厮杀声伴着渺远的笛音肆虐而来。我一惊,脑海中只浮现了三个字——刺宇笛。难道是师父他们?却不料下一刻闯进房间的是玉朗。
他拿着刺宇笛拉住我道:“快走!”
我惑问:“怎么是你?师父他们呢?”
他却急道:“先去找菩萨,我去救玉昙他们!”
我点头,却想起那红木盒,便将其抱在怀中道:“我还没……”
未等我说完,他便将我拉出了房间,完全不似以往的那个小正太模样,此时此刻,他很果决,也很霸气。我有些发愣,却看见外面正是天地变色,狂风大作。暗淡诡秘的云波之上,天兵浩荡,血雨硝烟。言沉正手持长剑立于云端与那些天兵对峙,清俊的面容上噙着一抹不羁的笑,玄色华服的刺兰绣线上隐约可见有些乌黑的血迹,青丝舞落间,雪肌若月上桃花,狭长的眸子明媚妖娆。剑影微寒,进退间翻飞着墨色的剑气。一时间血色沉沉,苍穹尽染。我有些惊诧,却又看见月栖宫此时正是横尸满布,惨不忍睹。
“快走!鬼君不知能撑到几时!”玉朗却对我喊道。
“到底怎么回事!师父呢!”我有些焦急道。却看见云波上的天兵似察觉了我们,正悉数向月栖宫冲来。
言沉神色大变,舞剑急追,黑色剑气势如破竹,几个来回间白刃相接,赤色漫天,生生将半数的天兵挡了下来。
但霎时间又有许人形小妖乘缁鸠出现在半空之上,那些没有五官的小妖通体赤红,像刚被锻造好上了色却未来及画上眉眼的泥人一般。缁鸠尖齿森森,眼珠通红,在那些小妖的指挥下直直向我们袭来。
一只绿色的小鸟却盘旋而来,直直挡在了玉朗的身前,是玉昙!玉朗一愣,将她圈进怀中,方才还严肃的面容瞬间恢复了以前的呆萌模样,眸子开始溢满了水汽,有些委屈道:“玉昙,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小鸟在他的胸口叽叽喳喳,很是焦急地扑腾着翅膀。
却听云端的言沉大喊一声:“玉朗!保护央儿!”随即寒剑指天捏诀,肆凌衍霜,剑气流离间严寒刺骨而来,刺目的白色光芒自剑与天相接处倾出,一时间节气大变,雪覆苍天。
相近的一些天兵兵器染霜尽毁,缁鸠被卷入风雪,瞬间被寒气冰封。
剑上的白色光芒还在继续,言沉却脸色越发苍白。
“你带着玉昙去镜幕池找菩萨!”玉朗急道,将玉昙塞进了我的怀中便对我捏诀,霎时间景色变换,我看见了一片烟雾缭绕的池水,七根齐天的盘龙玉柱将池水围住。而一根玉柱之下,菩萨正神色凝重地看着天际。
“菩萨!”我匆忙奔了过去。
却听她喃喃道:“以倾世修为注入往生剑而劫天,言若,这又是何苦……”
玉昙下一刻冲出了我的怀抱,急急落在了菩萨的肩膀,叽叽喳喳,菩萨一愣,这才反应是我们,将玉昙托在掌心蹙眉道:“泓时竟对你下了离合术?那白芨和玄麟……”
她思忖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瓶,又将玉昙放在了地面,将瓷瓶对了玉昙倾倒上去,流光闪过,玉昙瞬间化成了人形。
还未站稳的玉昙却慌张对菩萨道:“方才我偷偷跟着泓时去了九重天。才知道天庭为了彼岸香的解药已经和泓时与玄颜联合。泓时还拿白芨和玄麟要挟龙王……”
菩萨蹙眉:“白芨和玄麟在泓时的手上?息丰为了解药,究竟牺牲了多少……”
玉昙颔首道:“他们被泓时变成了一黑一白的两尾蛇封在瓷瓶之内,今日被带上了九重天。”
“如若龙王也站在了他的一边……”菩萨的面色苍白了几分,接着问,“那音……”却突然停了下来。
玉昙似明白了,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又看着菩萨点头:“息丰以这个为筹码,威胁泓时交出央儿。”
“息丰想要借央儿的逆天之力让天帝复活?可他并不知道那力量所需要的辅助吧……如若知道,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菩萨自语道,却似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泓时那厮的打算呢?”
“泓时答应了……”玉昙道,却神色凝重补了句,“但我觉得事实没这么简单,因为我之前去看白芨和玄麟的时候,在他的房间发现了关于上古玉合邪阵的古籍。”
菩萨面色大变道:“他也想利用那力量!可是……他又是如何知晓……只有将那力量注入玉合阵中,才能逆天?这件事,明明只有我和佛祖才知道。况且那玉合阵早已在千万年前被创世神明给封印。”
玉昙凝重道:“菩萨不觉得……他很像上古时期的一个人……”
菩萨神色骤变,肃然道:“玉合出,六界屠……以亿万苍生血祭!你是说刑天!”
玉昙默默点头:“我也只是在古籍中看过那一段过往,可是泓时和刑天的如出一辙……难道不是轮回?”
菩萨眉头紧蹙道:“如若真是邪神再世,那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你护着央儿去人界找司命他们,我回天庭一趟。”
“师父在哪?”我却急问。
“音华上仙……”菩萨欲言又止。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又问。
“我们中了泓时的调虎离山之计,息丰他们压根儿没有去过南海。我们料想这中间可能有诈,便急急赶了回去,岂料刚落了地便看见了玉昙匆忙赶了过来,说宅子被息丰和泓时的人给包围,你们被困在了里面,她侥幸逃了出来。”菩萨道,又顿了顿,蹙眉接着道,“我们信以为真,音华上仙在那小岛的结界中与数以万计的天兵厮杀,以身挡敌为我们争取时间去宅子内救你。可我们进了宅子才知道,你早已经被泓时给劫了去,而玉昙已经被掉了包。”菩萨说到此处,看着我蹙眉,“音华上仙寡不敌众,中了泓时的忆幽之毒,被他们带走了……墨生和卿渊皆身负重伤,我们在司命的幻术之下逃去了灵隐寺。”
“你们方才说……息丰以筹码来换我……难道是师父……”我内心的不安越来越甚。
却看见菩萨默然颔首。
“我不能走!”我急道。
“央儿!六界的命运握在你的手里!”玉昙向我怒喊道。
我被她喊得有些发怔,却看见菩萨已经捏诀,方才渺然的池水此刻波澜四起,渐渐浮现了灵隐寺的样子。
“这镜幕池可以通人界灵气之所,但整个天界却只有我才可以开启,如今,鬼君为了你耗尽倾世修为,玉朗也生死未卜,希望,你可以先顾全大局。”菩萨肃然道。
我没有回答。
“菩萨,我和你一起去救玉朗。”玉昙却道。
菩萨一愣,而后叹道,“也好,我去帮鬼君,你却救玉朗。”随后对我急道,“来不及了,你快些走吧!”下一刻便将我推入那波澜着灵隐画面的水镜中。
没有水流的压迫感,反而是略微温暖的湿润气息,眼前仿佛浮现了灵隐葱郁幽合之景,却倏地被卷入一个急流,画面被悉数冲散。我来到了云色茫茫的半空,只觉自己在其中一朵云上漂浮着,努力想站起来却重心不稳,跌了好几个踉跄。
一只手却在身后将我扶住,有些玩味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怎么,央儿这么急着要走了么。”
我回头,看见泓时杏眸凝霜,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抓住我的肩膀,接着附在我耳边道:“你以为……南海观音和鬼君的那点儿打算我会不知道?”
我一怔,却想都没想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他左手抚面垂首,莹肤上依稀可见被我肆虐的红肿颜色,下一刻却猛地转头看向我怀中的木盒,凄怆笑道:“央儿,你就是这么对你的知己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却歇斯底里道。
他身子颤抖了一下,却看着我冷道:“自我知道你的欺骗开始,便了解,这世上没什么是真实的,真实的只有自己的利益而已。”
“所以你夺了言沉的权位叛反!所以你攻于心计步步为营只为置我们于死地!所以你要看着六界为你生灵涂炭!所以你连理智都没有了么!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些什么!你说你爱师父,可是师父却因为你身陷囹圄!这是爱么!”我冲他大吼道。
“哈哈哈哈哈……爱?”他看着我凄怆道,接着步步紧逼道,“那未央,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才是爱?又究竟……什么才是对的?”他忽然停了下来,眯着杏眸看着我继续道,“那些神仙满口慈悲为怀,仁义道德,却在那场大战中害死了我的母后和兄长!我的父君为保妖界众生而臣服了天界,却要在天帝老儿的压迫下残喘苟活!而我……一直在父君长鞭之下教导要仁义慈悲的我,一直傻呆呆地相信善相信爱的我,却在两千年前将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一个骗子!这些……都是对的么!如今,我不正像你当初一样,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而不择手段么!”
我被他说得一怔,却苦涩笑道:“因果自尝么……放了师父,放了所有人,放了六界,我当初的错,我一个人来还。”
他嘴角噙笑道:“哦?你以为,你真的可以值那么多条命吗?”
“泓时!骗你的人只有我一个!”我冷道。
“怎么?你都想起来了?”他冷哼道。
我看着那木盒缓道:“两千多年前,我的确骗了你。”
“央儿居然承认了?”他讥诮道,接着玩味看着我,“那我们……去看看子君可好?”
“师父他……究竟在哪!”我怒道。
他没有回答,我却突然觉得胸口处撕裂一般的疼痛,锥心刺骨,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身体里的灵魂似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吞噬。
“央儿,在你死之前,要先看看,子君究竟被你害得如何!”他冷道,似捏了个诀,一时腾云疾风,我看见远处有些飘渺的九重天普灵殿。
下一刻,却被他拖进了殿内。周围似想起一阵阵议论声,我的眼睛却越来越模糊,只看见殿内有着诸多人影在围着我,刚才还抱在怀中的红木盒似被一个人给夺了去,接着讥笑一声,直直仍在了地上,铜扣霎时散开,我依稀看见白色的碎屑如雪尘般扬起,一根早已干枯的菊丝坠落在面前。
我下意识地弯腰摸着去捡那些东西,却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向我冲了来,直直踢在我的胸口上,让我摔倒在地,剧痛刹那间蔓延全身,我却没有力气再去反抗,只觉得意识开始渐渐消融,努力睁开眼睛,却恍惚间看见玄颜的脸。
玄颜又重重采向我的胸口,心脏似刹那间被撕碎,她却笑道:“未央?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如何?”
却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玄颜上仙请手下留情,我……还要留着她救天帝。”
模糊中看见一个苍白胡须的老者,或许是息丰。
身上的压迫感轻了些,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看见身边的椅子上赫然绑着一个白色的身影,熟悉的月桂香溢如鼻腔,是师父!
我有些费力地拖着身子向前爬了几分,抱在师父的身上,但他似沉沉睡了过去,并没有反应。我于是努力撑着手臂想要看看他的样子,奈何眼睛模糊得厉害,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抚上了他的面容,凤眸紧闭,薄唇轻抿,容颜似消瘦了些。我又努力摸了摸师父身上那似乎是金色的绳索,勒得极紧,有点点浓稠的血丝自其间渗出。
有些颤抖地趴在了师父的身上,我想要握住师父的手,却发现他右手十指紧攥,轻轻分开他的指间,恍惚中看到了一张已被揉作一团的照片。用力揉了揉眼眸,我将那照片细细展开,模糊地看见漫天橘色的光线下,古旧建筑前的两个人影笑得温暖,双手相携,似逃过了流年。
眼角有些干涩,我翻开了照片的背面,模糊中依稀看到四个字:“惟愿偕老。”泪水开始肆意,我不住地颤抖,将照片护在胸口,头埋在了他的身上,用力吸着那月桂的香气。
却忽然被一个人猛地拉开道:“这都是因为你,央儿,是你害得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