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早春。周德山和他最敬爱最信赖的有喜哥哥背着简单的行李,冒着穿石河上刺骨的寒风从穿石渡搭乘刘一爹的渡船过河后在东村搭乘汽车,去省城长沙。周德山一路颇有几分欣喜,这是他第一次和他的喜哥哥出远门。上次去长沙看望姐姐是他大病初瘉时,一个人去的,一路上,好不孤单。没人和他讲话,他也不和别人讲话。讲话太费劲,扯着嗓子吼,别人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别人好大的声音,他也似乎只听清了七分。好在姐姐和姐夫,把如何去长沙他们家的路线,都在信中做了详细讲解。姐夫尤其细心,还为他画了张清晰的路线图。一路上,他把保存得很好的姐姐来信和姐夫画的路线图,认真看了许多遍,如何走,哪里乘车,哪里下车,他已经记得十分清楚,不必再问路人。何况他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高中生,即使第一次出远门,也没啥好犯怵的。
只是一路上,太多的人聚焦自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他们盯着他的脸逡巡过没完,还不放过他各种神情和站姿。真叫人厌烦。他有些许害怕,是我脸上有麻子,还是我身上有刺蓬?他搞不懂这些看他的人,有毛病吧,他也懒得去理他们。要看随你们的便,他把头低了下去,或是望向车窗外掠过的那些田野山川。这回就不同了,喜哥哥可以一路地照抚着我。我也可以一路上和喜哥哥打讲,我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话,要告诉喜哥哥。还有心中一直隐藏的一个秘密要趁这次问问喜哥哥,好多次想问,可话到嘴边就又吞进肚里去了。这次一定要问清楚,要不心里始终不踏实哩。
周德山一路走一路想着,有喜哥哥只比我大半岁,他怎么就这般沉稳呢?有喜哥哥他不像我这个德德弟弟恁般单纯,即便我心里有事,也藏不了三两分钟,过后又云淡风轻,无事一般。有喜哥哥活脱脱就像穿石河两岸那一座座巍巍耸立的青山一样,只有当飓风猛烈地刮过山头,滂沱大雨浇透了山中的草木,汹涌的洪水冲击拍打山脚的泥石,那座座青山才轻呼低啸,回声厚重。周德山常常觉得喜哥哥宽广的胸膛装着亘古连绵的千秋史,他似乎一眼能阅尽大千世界的五洲风雲呢!有喜哥哥此刻随舟载车行,眯濛着一双大眼,他在想什么心事呢?
离开了穿石渡,刘有喜可以暂时不去想,今春如何继续协同陈福中书记、肖汉明和刘定邦还有德德弟弟等等队上一干人,解决粮食种子,社员口粮,生产自救等诸多难事。他甚至是尽可能不去想自己心爱的妻子爱莲,大概六月底就会临盆生产的事,但能不去想吗?她们娘俩跟着自己可是太受苦了。饭都吃不饱,哪有什么东西补充营养?啥都充了公,就连姆妈偷偷喂养的一只下蛋鸡,想等鸡下的蛋来补充下爱莲怀孕所需的营养,年前也被彭痞子偷去杀吃了。他还威胁姆妈,说是就算去告状,都告不赢。别人家的鸡都充公了,你家怎么就能偷喂?姆妈气得躲在屋里,哭天抹泪的,还无处申诉。
过年前陈爱莲的五哥,来了一趟。他拿了十个鸡蛋和一包古巴红糖来看妹妹。饭都没吃就打道回府了,他们那边日子也不好过。陈爱莲的母亲,得了水肿病,腿肿得像小水桶那样粗,连走路都困难。这十个蛋是五嫂永州城里的姐姐,送给五嫂的,说是给五嫂的儿子补补身体,那伢子太瘦了,一岁半了,还不能走路。五嫂跟姑子爱莲最是要好,又是初中时的同学。她狠狠心,没舍得给自己的儿子吃,留给有身孕的爱莲吃。那一包古巴红糖,是四哥托人在黑市上买的,花了高价钱啦。刘有喜一想到陈爱莲,心里就隐隐着痛。他始终就感觉,眼下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最心爱的爱莲啦。说好给她一个体面的婚礼,结果呢?人家爱莲不但看问题准,知道所谓象样的婚礼,不过是刘有喜自己一厢情愿而已。结果人家爱莲深明大义,一场移风易俗,朴素而热闹非凡的婚礼,不但得到上级领导高度赞扬,还羡煞了多少年轻恋人。
而且,自爱莲到穿石学校教书以来,穿石西村学生们渡河的安全,得到前所未有的保障。爱莲她办法是真多,她把穿石渡西村,所有在穿石渡学校读书的学生,按年级分成若干小组,选出组长负责自己组的同学安全渡河。早上上学时,船到了东岸,清点人数后,排队去往学校,她则只负责询问组长。下午放学,她则只交代组长在渡口乘船时间和注意事项,由组长带领组员渡船后,向她汇报具体的情况就好啦。她这一办法,深得学校校长及各年级班主任的称赞,因为这解决了他们以往最担心,也是最头疼的,上学放学的安全问题。这一办法更得到了学生家长们的千恩万谢,他们把伢们崽子托付给陈爱莲老师,可以放一万个心了。联想起年前复收庄稼的事,刘有喜心底里,那是对爱莲的这些做法,佩服到家了,她的这些办法是如何想出的呢?
刘有喜又想起捉刘癞子的事情,那可是又惊又险。刘癞子尽管是得到了上天的报应,但余腊梅却生生被这个畜牲毁了,余腊梅至今仍痛苦万状,羞于见人。尽管肖桂秋这段时日,为余腊梅走出被轮奸的恶梦,而做了太多太多被山民邻里称道的事情。刘有喜一路梳理着他回穿石渡,近两年来的过往,心底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况味和苦楚。
“喜哥哥,你想什么哩,这样专注?”周德山望着有些凝重的刘有喜问道。
“没想什么,德德,咱们毕业回乡还不到两年,我怎么感觉日子过得这么慢啰,我的心都跟老人的心似的,好像历尽了沧桑。你呢?”刘有喜侧脸问周德山。
“我也觉得日子在捱一样,经历这么多的事,我始终就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刚开始人民公社成立的时候,我们被抽去助勤,宣传公社化的那些灿烂前景,我心里十分激动和兴奋,也感觉蛮新鲜的。可现在竟然连饭也吃不饱……”周德山望着他信赖的有喜哥哥说。
“喜哥哥,就快到长沙了,我心蹦跳得厉害,我好怕我姐夫出事。前年高等校‘拔资产阶级白旗,’去年政府机关‘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听说各单位都分配了抓右派的名额,有些单位的人还互相捡举对方是右派,抓了好多右派呢。我姐夫出身不好,平时又只钻研他的医学,唉!不知道他真的出事没有,不然的话,他这大半年的怎么就不来信哩?”周德山忧郁着一张漂亮的脸,对信赖的有喜哥哥说了长长一串话。
刘有喜接着周德山的话说:“德德,你应该晓得,抓右派的运动早在57年就开始了,开始提得很严重。说是一场大战,不打赢这一仗,社会主义就建不成。我们快毕业的时候,毛主席两次强调,要插红旗,辨别风向。《人民日报》的社论和《红旗》杂志发刋词,都强调:任何地方,如果还有资产阶级的旗帜,就应当把它拨掉,插上无产阶级的旗帜。我们去公社助勤时,中央八月的北戴河会议决定:要积极开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教育运动,大搞群众运动。为保证各项工作的跃进,必须采用‘拔白旗、插红旗’的工作方法,对‘右倾保守思想’进行严厉批判。去年庐山会议后,在政府机关普遍开展的‘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运动,听说被重点批判和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干部党员,有300多万人哩。
因为我们在乡下,穿石渡那地方偏僻,消息不灵通。所以,这些运动在我们那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姐夫他们的城市里,可是闹得轰轰烈烈哩。你经常问我,你姐夫姐姐,怎么三个月都不来信。我当时怕你和干爹、干娘他们着急,我跟你们讲,没什么事,其实,我也着急,我也担心姐夫,会不会在单位被‘拔白旗’或抓右派?加上姐夫他父亲是国民党高官,他父母和两个姐姐又去了台湾,这些敏感的历史问题,往往容易被一些人拿来做文章呢。”刘有喜接着周德山的话又讲了一长串话。
“那又怎么搞唦,要是姐夫出了事……,唉,姐姐嫁过去没三年,憨憨还那小,姐姐又有身孕。”周德山带哭腔地对刘有喜说。
“没什么怎么搞,看情况再讲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但愿我们是瞎担心,姐夫也许平安无事哩。”刘有喜安慰周德山。
“我前年那场大病痊愈出院后,我姐姐刚生憨憨不久,姐姐姐夫接我去他们家住过一段。姐夫他为人太忠厚哒,根本就没什么诫备之心。姐姐好多次都劝他,做人也要晓得转弯,凡事都莫太认死理,但那有什么用,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姐夫他就是那样的个性。好在学院的人大家都了解他,对他的教学和医术都佩服,所以,他在他们学院威信较高。但我也好多次听姐姐跟我讲,他们同系同科室,一个叫陈志江的人,好象很阴损,经常找姐夫的事,搞得姐夫很无奈,但又没一点办法。”周德山慢慢跟刘有喜说了些姐夫的情况。
“是呵,君子好交,小人难缠。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是要提防啰。”刘有喜说。
舟载车行,辗转奔波,周德山来过一趟,还算是路熟吧。到忆花姐姐家,已是万家灯火时分。姐姐挺着个大肚子,正在招抚憨憨吃饭。见到舅舅进门,憨憨迟疑了一下,马上:“舅舅!舅舅!”起身就赴到周德山怀中。
周德山,“啵啵啵”一连亲了小憨憨几口,对憨憨说:“憨宝,舅舅想死你了,你想舅舅不?”
“我好想舅舅呀,爸爸不在家,妈妈想爸爸,总让我一个人玩。”憨憨摸着周德山的脸,亲昵地对周德山说。
“有喜,德德,你们怎么会有空来啰?你们先坐下,我去搞饭去。德德,给你喜哥哥泡茶。”周忆花看到刘有喜和她最痛爱的弟弟,高兴万分,眼中闪着泪花,笑着问刘有喜和周德山。
“忆花姐姐,刚过了年,春播还没有开始,队上不太忙,我就和德德来看看你们。姐夫呢,姐夫不在家?还没有下班吗?”刘有喜问。
“哦,姐夫他有事去哒,等下跟你们讲,你先喝杯茶吧,我去搞饭去。”说着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走出门去。
文湘河结婚后,在学院筒子楼分了一间房子,备课吃饭睡觉都在房间。做饭就在门口走廊里,洗菜洗衣在自来水间,洗澡就从家里提了热水,分别去自来水间靠墙一排的卫生间。卫生间不分男女,谁进去如厕、洗澡就在里面插好门栓便是。不一会的功夫,周忆花便端着饭菜进屋来了“有喜,实在对不住,不知道你们会来,家里也没有什么菜,对付吃一餐吧!”周忆花十分歉疚地对刘有喜说。
“德德,莫管憨伢子,他也应该吃饱了。你拿碗筷,跟你喜哥哥吃饭吧。”姐姐对仍抱着憨憨的周德山说。
桌上摆了一盘煎鸡蛋,上面放了一匙鲜红透亮的剁辣椒。另一个炒青菜,青梗绿叶,油亮放光。还有一碗腊八豆蒸肉。
“妈妈,我还要吃饭,我还沒有吃饱哩,你讲腊八豆蒸肉是留给爸爸回来吃的啰,怎么现在就吃哒?”憨憨天真地对妈妈讲,说着又爬上了桌,端起他没吃完的半碗饭。
“吃饭,吃饭,有喜、德德。莫听憨伢子乱讲。”周忆花怪不好意思地,对刘有喜和周德山说。
她搓了搓手,端起憨憨的碗,夹了些腊八豆和两片肉对憨憨说:“憨宝,妈妈喂你。”
“姆妈,我还要蛋个个。”憨憨望桌上的煎蛋说。
“憨宝,你碗里有肉粑粑,蛋个个把舅舅他们吃,好崽来吧。”周忆花喂了一口饭给憨憨后说。
憨憨口里嚼着饭,两只黑亮闪耀的眼睛仍望向桌上的煎蛋说:“好吧,蛋个个给舅舅他们吃。”刘有喜夹了块煎蛋,抖掉沾在上面的红剁椒放进小憨憨的碗中。他心里涌上一股子酸涩感,心想,原来城里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哦。
吃完饭,周忆花麻利的洗刷完碗筷,又跟憨憨洗完脸脚,哄憨憨睡后,她泡好两杯茶端到刘有喜和周德山手中。然后自己解下围裙,大着肚子坐下后,就跟刘有喜和周德山讲起文湘河的一些事情来。
那年八月,文湘河婚后把妻子周忆花带回学校,才子配佳人便轰动了湘雅。学院里师生都争着一睹周忆花的花容月貌,纷纷称贊文湘河有眼光,连藏在穿石渡那样遥远偏僻的美女都娶到了手。大伙说,文教授,你教学上是能手,医术上是妙手,这找爱人更是高手呀,文老师运气真正是好得不得了啦,哈哈哈。自1955年从零陵省立第六卫生学校实习回来,文湘河就声名鹊起。的确,他的运气也确实太好了,好得叫人羡慕嫉妒恨。他先是从讲师提前半年晋升为副教授,之后他发表在院学术刋物上的学术论文,被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引用并收藏,这可是多少教授、学者孜孜不倦,一生梦寐以求的事呀。为此学校给了他很多荣誉,当年就被评为优秀工作者。王耀国教授还提拔他为心血管神经医学研究小组副组长,那可是起码要正教授才有的资格呀。这以后凡出席各种有关心血管神经医学的学术会议,王教授都带上文湘河一起去。同时,凡是临床查房,病理研究,专家会诊等,只要王教授在,必有文湘河的影子。
这就把一个人气疯了,他早已不是羡慕,而除了嫉妒就是恨得咬牙切齿,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技不如人,那就只能使些下三滥的阴招了。他暗地里大肆散布文湘河的出身,并信口雌黄,说文湘河是他父亲留在大陆专门搜集情报的,要不然他父亲在国民党做那大的官,为什么不把他带去台湾呢?文潇尧夫妇就文湘河一根独苗,舍得留他一个人在大陆?文湘河放弃那样优渥的条件而选择留在长沙,不去台湾难道没什么目的?
开始别人都不把陈志江的谣言当回事,大家都晓得陈志江是嫉妒文湘河。尤其是学校对陈志江在零陵卫校实习的处理,让陈志江对文湘河怀恨在心,陈志江才像疯了一样造文湘河的谣。谣言虽然止于智者,一些人也在说,陈志江这号人要不得,造这些谣言,想陷害文湘河副教授,真是缺德,会遭报应的。但‘三人成虎’,谣言多了,也会有人当真的。有几个嫉妒文湘河的人,明知陈志江小人之心,他们不去反驳指责他,反而一笑置之,甚至颌首默认。
还有一次是陈志江的爱人来了。他爱人从乡下给陈志江,带来几块糍粑和一块腊肉。但陈志江因家眷不在一起,没能分到筒子楼,而住单身宿舍。单身宿舍是不能搞饭吃的,学校规定,不能使用电炉,因电压低,怕引起火灾。陈志江就带着妻子,来到文湘河家,借他们家的灶具,煎糍粑,炒腊肉。这周忆花是多贤惠的人啦,她除热情地把自家的油盐酱醋给他们用,还去帮陈志江一起洗糍粑。周忆花刚来还不到三个月,她根本不晓得陈志江是什么样的人。陈志江本来就嫌妻子老土,这周忆花一站在面前,还用对比吗?他觉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心里对妻子的嫌弃徒增十分,对文湘河的嫉妒更增万分。但他也不露声色,只是在周忆花面前像只臭苍蝇,飞来转去,寻找话题。他本就好色,只是没遇上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上天眷顾他的。于是他故意抓住周忆花洁白柔嫩的手,假惺惺地告诉她,糍粑上的霉点要如何抠洗,心里却是痒滋滋的,两眼色眯眯的放光。
陈志江握着周忆花白嫩的手指认糍粑霉点的一幕,被陈志江正进自来水间的妻子撞了个正着,看到这一幕,陈志江老婆的脸都气歪了,她将那块腊肉,往周忆花面前一扔,捂着脸、哭着跑了。那腊肉正好扔在洗糍粑的水盆中,脏水溅了周忆花一身。这陈志江,一边痛骂着自己的老婆,一边去替周忆花擦拭溅在身上的水花。他借机在周忆花身上摸来摸去,嘴里便淫词秽语含混起来:“弟妹,你怎么这样白净啰,你看这身段,怀孕了吧。文湘河艳福不浅呀。”周忆花被陈志江这一摸,三魂吓去了七魄,抽出手就要跑,怎奈她的手被陈志江抓得紧紧的。而此时文湘河,见门口帮忙的周忆花和陈志江的妻子,俩人都不见了。便往水房去找,陈志江一只手抓住妻子的手不放,另一只手在妻子身上摸来摸去,这一幕丑剧,被文湘河撞了个正着。文湘河气炸了肺,一把冲过去,掀翻洗糍粑的水盆,抓起盆子,就朝陈志江砸了过去。
那贼心色胆的陈志江撒腿便跑,等文湘河挽扶着哭哭啼啼的周忆花,回到屋,关上门,这陈志江一身脏水,又跑了回来,捡起地上的腊肉和散落一地的糍粑,灰不溜秋地跑了。
1957年底,文湘河差点就被陈志江陷害,打成右派份子。当年的整风运动中,陈志江信口雌黄,造谣生事,拿文湘河的出身做文章,想拉拢几个与他一样对文湘河嫉妒的人,来整文湘河,他处心积虑,想把文湘河打成右派分子。但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加之文湘河优秀的表现,学院领导根本就不信陈志江等人,捕风捉影,造谣诬蔑,所以文湘河,幸免逃过了一劫。后来陈志江,害怕调戏周忆花一事,被文湘河和他自己的妻子,向学院领导告发,他表面上对文湘河,痛哭流涕地认罪检讨。说自己看见周忆花,貌美若天仙而把控不住,一时糊涂,才做了对不起弟妹,对不起你老文的事,希望老文,看在既是多年的同学又是同事的份上,千万别向学院领导告发。否则自己在湘雅就呆不下去,只能卷铺盖滚蛋,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失去这份毕生努力得来的工作。
对自己的妻子则又是恐吓,又是哄骗,以一晚三次的云雨,极尽讨好妻子抚慰妻子,终于让妻子在他假意的温柔乡中,屈服让步,发誓把丈夫调戏周忆花的事,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说。这文湘河,向来就是个面对别人的算计,毫无办法回击的人。陈志江这么个大男人痛哭流涕,又抽自己的耳瓜,又向他哭诉认罪,文湘河立即心软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爷爷从小就教诲他,做人的准则,岂能违背?于是,憨呆善良的文湘河又原谅了他,可他哪里会想到,这次他只不过又充当了一回东郭先生而巳。
1957年底,学院接到省政府通知。派两位医术高超的医生,跟随省地质勘探大队,赴资江干流上的安化县东坪镇,去完成勘探建设水电站的任务。文湘河的名字,根本就不在之列。院领导考虑,他妻子已怀孕了,他又要为59届临床医学的学生,进行期末论文的初步评审。工作量已经很重了,不宜外派。文湘河却再三申请,表示审评的论文,可以带在身边,闲暇之余,仔细审读,决不马虎。当然,他还有另一个心结,他这半年,陈志江对他出身的污陷造谣,让他苦不堪言,又无可奈何,他天真地认为,去湘西至少可以躲开陈志江沒完没了的造谣攻击吧。
在波澜壮阔的政治运动中,许多像文湘河一样的知识分子对党的“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现实表现”的政策深信不疑。他们既天真,又一厢情愿地想,自己选择不了家庭出身,但可以选择努力的工作,用出色的业绩,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想通过所谓与父母划清界限,撇清关系,甚至是登报申明脱离父子、母子关系,与所谓的反动家庭决裂等行为来表达自己脱胎换骨的决心。文湘河也正如此,他多次向院党委,系总支等表明,当年他决绝地不随国民党高官父亲去台湾,是因为热爱自己的新生国家,热爱自己可以为之献身的医学事业。
这次他征得深明大义,贤惠善良的妻子周忆花的同意后,第一个报了名。周忆花能不同意吗?尽管自己已有孕三个月,孕吐也厉害,正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但这半年,她目睹了憨实善良,甚至过于天真的丈夫,被那个叫陈志江一类的阴险狡诈的小人,造谣攻讦的种种情形,她常常气得在家暗自哭泣。同时,也万分同情她那个太过善良老实的丈夫,她想丈夫出去一段,換換心情也好。周忆花更恨那个叫陈志江的色狼王八蛋,居然对自己还图谋不轨,对洗糍粑的那件事,她和文湘河一样虽义愤填膺,又毫无办法。她虽自己怀着孕需要人照顾,但能让湘河借这次外派出去散散心,避开这王八蛋一段也好。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她情愿一人在家,苦撑怀孕初期的痛苦,也要支持她心爱憨厚的丈夫,励精自己的学术和工作。
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不想去那仍是蛮荒之地的湘西吃苦,想守在城市里与家人一起过个年。在这个关键时刻文湘河的申请,让学院领导感到高兴,庆幸有文湘河这样识大体顾大局的优秀教职员工。这无异于给予领导们很大的激励,于是院领导开动宣传机器,以文湘河为榜样,号召全院教职员工涌跃报名去湘西,支援祖国水电站的建设。但收效甚微,院领导很是头痛,那边省地质勘探队就要出发了,这边却还差一人。
正在院领导为这事,焦头烂额之际,有一个人跳了出来,他叫陈志江。他说他经过认真考虑,决心向文湘河同志学习,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去最艰苦的地方,奉献自己的一切。何况这是在我国解放后,我省建设的第一座大型水电站,我必须要为水电站的建设,添砖加瓦,奉献自己的一切!他还向院领导保证,他巳做通了家里人的工作,尤其是自己妻子的思想工作。他还信誓旦旦地向领导保证,到湘西后一切向文湘河同志看齐,和文湘河同志紧密团结,争取出色地完成院领导交给他们的这次外派重任!他还无比激动,不厌其烦地对院领导说,自己能和文老师一起去湘西资江,协同省地质勘探队,完成水电站建设前期最艰巨的勘探任务,这是他最崇高的荣耀和骄傲。
陈志江的表现很让正为此事而伤透脑筋的院领导大为感动,尤其是院党委抓组织工作的张希庭部长在院领导会议上动情地说,我们必须对陈志江同志,要重新认识。过去我们怎么就没发现,该同志身上这一闪光点呢?我们的工作太保守,以致差点误会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也差点就为了上次零陵实习的事,而耽误了一个优秀医生的前程。对他处份是错误的决定,应予以撤销,并作深刻的检查和反省。
院领导立刻做出了,关于派遗文湘河、陈志江两同志,光荣协同省地质勘探队,赴资江参与建设大型水电站的决定。院领导这一决定刚刚在院公示栏里张贴出来,墨迹还未干透,省地质局来湘雅,接两位医生的汽车,就已经候在学院办公大楼门口了。众人还围在公示栏前,百思不得其解,议论纷纷,猜测不已,这陈志江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前阵子还卖命地作践污陷文湘河,恨不得立刻抓他个右派份子的现行,怎么一忽儿又放下屠刀,要与文湘河教授“歃血为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