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春节,周德山和彭秀丽的婚礼,在湘雅教工一食堂举行了。谈不上隆重,但也还算是热闹吧。本来这门亲事,周忆花是极力反对的,她不愿意自己老实憨厚又帅气年轻的德德弟弟,娶这么一个不知检点甚至是有点风骚的女人。她觉得她德德弟弟应该也能够娶一个年轻漂亮,善良贤淑,纯洁无瑕的好姑娘。至少不像彭秀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当受骗,却不知醒悟,愚蠢又不守妇道的女人。德德弟弟不知为何在看待男女婚姻上却是如此宿命,如此悲观。周德山反复做姐姐周忆花的工作,他对姐姐周忆花说说:“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想过吗,我是半个残疾人呢,谁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我这半个聋子呢?再说,我师傅待我像亲儿子一样,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草率对待我的婚事吧,他应该有他的考虑。再说,现在这么动乱,造反派、保守派,你夺权,我争权,夫妻反目,父子阋墙,搞得人心惶惶的。哪个还能净下心来,谈一场正经的恋爱,稀里糊涂地结婚算啦。反正好歹都是命,走一步看一步吧。就说婚姻这码事吧,结婚的离婚的,走马灯一样,这世上的事,哪个看得准啰。当初你在穿石渡,十里八乡为你保媒说亲事的人,都踩破家里的门槛了,你一个都看不上,唯独看上了比你大十多岁的姐夫。姐夫人是好,但你嫁过来转眼就十年了,过了几天安心的日子呢?这就是命呢,咱爹娘为别人算了一辈子的命,他们的命又如何?算啦,我也不想那么多啦,结婚成个家,凑合过日子吧,唉!”一段长长的道白,一声沉沉的叹息。
周德山虽年轻,但在爱情婚姻上,充满了宿命的消极心理,这让周忆花好生诧异,但又实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是对自己视同生命的弟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了却这门亲事,她心有不甘。她明明知道弟弟在拿自己所谓的耳背作践自己,什么残疾人,什么半个聋子,明明只有点耳背好吧,而且在亲戚朋友跟前连耳背都没有呢。周忆花在想她的德德弟弟是不是曾在爱情和婚姻上有过坎坷,因从前的不顺意而让他对爱情灰了心,对婚姻失望了呢?她实在想不起弟弟有过这码事,因为德德是她一手带大,一心哈护有加的最心痛最关切的亲人,她怎么从来就没有听德德告诉过她这个姐姐,他曾在爱情婚姻上还有过任何挫败的事呢?德德从小就依赖姐姐,凡事都是先告诉姐姐,他可以不让爹娘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但他从不瞒她这个最看重他的姐姐呀!周忆花左思忖右猜测,她也没在周德山稀里糊涂就草率决定跟彭秀丽结婚一事上理出个头绪来。周忆花也就对周德山有关命运婚姻的宿命观和消极心理有了几分认同,即便这样她还是谴责自己这个当姐姐的在弟弟婚姻上关心不够,把关不牢,但她也只能是一声叹息,怅然若失。
起初,文湘河也和周忆花一样,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他甚至是反复追问夏丘山,为什么要保媒这门亲事,那夏丘山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文湘河又看周德山的意愿和态度,这般诚恳又有点消极宿命,也不好说什么了,反观自己呢,不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吗。他痛心自己没能帮上周忆花姐弟,反而给这姐弟带来一波又一波的担心受怕,一次比一次的更为痛苦的熬煎。他巳届不惑之年,从童年的家庭变故,少年的战火硝烟,青年求学的奔波辗转,直至湘雅的长长岁月。他不也是被时势推着,裹挟着,左右着,跌跌撞撞,挣扎沉浮,走到了现在吗?这难道不是自己的宿命?他从来就不信命,但到这步田地,自己又能奈命运如何哟。因此,看着这个他和妻子周忆花,都非常喜欢痛爱的弟弟周德山,与差不多算得上是风尘女子的彭秀丽,缔结婚姻,他即便和爱妻周忆花一样,心有不甘,但他也只能爱莫能助。于是文湘河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当然文湘河这声长长的叹息意味比周德山和周忆花两姐弟的那声长长的叹息更加深沉,更加复杂也更加的无可奈何!
就这样,周德山结婚了,周德山成家了。这是1967年的春节,这是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的第二个春天。
彭秀丽对于婚后的生活,感觉是既平静又颇不平静。叔父为她争取到了筒子楼的一间房,又精心把这间与自来水房和厕所隔壁的屋子布置成了一间还算是不错的婚房,添置了锅碗瓢盆,衣柜梳妆台等家什,与大多数家庭一样,过平静安生的日子足矣!叔叔一家对善良憨厚,帅气年轻又有一手好厨艺的周德山,满意得很,喜欢得紧。虽然周德山有耳疾,但也只是一点点耳背而已。一般情况下,在较亲近的人跟前,你只需把平时说话的腔调提高那么一点点,沟通起来并不困难。何况自己的侄女,是什么情况呢?他们心知肚明。能在夏丘山的帮助下,寻到这么一门好亲事,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彭秀丽也是这么想的。当初,夏丘山在叔叔家,具体介绍了周德山的情况后,她内心是充满期待的,她见过周德山几次,那是在叔叔家厨房里。那忙碌着的俊俏身影,精致漂亮脸蛋,浅浅甜蜜的笑容,憨厚淳朴,少言寡语的一个年青人就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她和叔叔一家人,都很喜欢这个能做一手好菜又帅气英俊的年轻人。彭秀丽静下来,痛定思痛,检讨反省自己,由于不检点,虚荣心重,娇宠放纵的个性,而造成被骗失身的沉痛教训,她更痛恨张希庭那个老色鬼,那个摧花辣手,那个害得她走投无路丧心病狂的登徒子。她渴望老天成全她和周德山这门亲事,至于周德山有耳疾,文化程度也沒有她高,那完全就不是一回事。这个来自穿石渡偏远山乡的美少年,他自身的善良淳朴,勤奋努力的天性如同耀眼的光环,既闪耀自己,又照亮别人。一开始彭秀丽也很担心,很忐忑,怕周德山将她拒之门外。
第一次去周德山姐姐家,见到那个长相清纯甜美,胜过《柳堡的故事》中二妹子的周忆花,她感觉这家人值得她嫁过来,和他们一起,过一种平凡幸福的生活。她也早认识文湘河,那个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总是微笑视人的副教授。她还不止一次地听别人说起文教授的传奇人生,他的高超医术,深受学生们赞赏的教学艺术和学术研究,以及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她甚至是觉得上天怎么不早点让她认识这一家人,早点让她成为这家人中的一份子。当然,她并不知道,夏丘山师傅为她登门保媒过程中的曲折,她也不知道,这户善良人家,一开始并不欢迎她的缘由。她的自视清高和自恋情节,已经让她经历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劫难,但似乎她还并未完全觉醒。个性决定命运的谶语,对这个太过虚荣,又涉世不深的年青女性影响还不够深哩,这抑或又是好事,水至清则无鱼,郑板桥还告诫人们“难得糊涂”呢。
新婚之夜,她扶着不胜酒力的周德山回到家中。红烛把脸色绯红的美少年,映衬得风情万种,也令她心旌摇荡,神魂迷朦。她打来热水,替他洗脸擦脚,扶他上床就寝,她拥他入怀,百般温柔。在闪烁的烛光中,她抚摸着他,胜过女性的洁白细腻光滑的胴体,让他轻吟款语,箭抜弩张,颠鸾倒凤。她尽情享受着来自美少年的激情云雨,但她却从美少年混沌模糊的愉悦呻吟中听到:“喜哥哥,喜哥哥,我……我爱你,我……爱你。”她顿时性趣全无,她怒不可遏,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丈夫。她下床掩泣,浑身冰冷,刚刚的美好,瞬间荡然无存。她不知道,她丈夫口中轻吟的蜜语称谓,是何方神圣,但她明白,这个美少年性取向扭曲,却是事实。
她一时万念俱灰,但她一想到,那个色眯眯,满嘴大蒜气味,臭哄哄的张希庭,那个老色鬼对她在床上玩尽花样,百般凌辱,口里污言秽语,龌龊不堪的情景,这个美少年不啻是一股清风,一束阳光。也许他和口中那亲密的喜哥哥另有一番故事,待她去了解故事的原委后,她再施以似水柔情,终会水滴石穿,让这个床上的美少年,完完全全属于她彭秀丽一个人。她定要让这个叫周德山的年青人彻底臣服于自己的石榴裙下,让这缕来自山间的春风沉醉在自己的夜晚,让这束来自水乡的阳光温暖着自己整个白天。
彭秀丽宽慰着自己那颗同样说不出况味的心灵,她似乎又平静了些许,她重又上床,把周德山那实在是柔美的侗体紧紧拥进她温柔的怀抱。第二天一大早,她起床梳洗做早餐。她喚醒周德山。漂亮俊俏慵懒的周德山,回敬她一个意味深长而又十分甜美的微笑。她立刻赴上去,把周德山抱在怀中,给周德山一个长久而深情的甜吻。两张同样漂亮的脸蛋,四片温柔的薄薄红唇,立刻又碰出激情的火花,她们相拥酣畅,甜蜜颠狂,直至两人再次跃上播云撒雨的巫山峰巅。
春节过后的某一天深夜,由长沙开往常德澧县的小火轮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人,领着戴有一只大口罩的中年人,坐在底舱中。此刻,他们面色凝重,神情沉稳,没有交流,在嘈杂十分的的底舱中静静地,伴着轰鸣的马达声,等待黎明。
湘雅的文化大革命,已向纵深推进。阵营分明的所谓造反派与保守派在“文攻武卫”的口号下,操枪持火,虎视眈眈。今天造反派登场,明天保守派唱戏;今天是加入“高司”,明天被清洗出“湘江风雷”,“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夏丘山师傅,周忆花等人不忍心,看着太过老实憨厚的文湘河,被湘雅的两派文革势力当作靶子,毫无道理,无休无止地轮番揪斗,批判挨打,人身汚蔑攻击。于是商议找一处地方,让文湘河躲一阵,避开运动的锋芒,待时局有所平缓,再回湘雅。反正现在是,一无书教,二无科研,三不准坐诊,四不能行医,那就只能去“螺蛳壳里做道场”好了,先保全性命,再筹划学问吧。关键时刻我们的崔德宝出了个好主意,他说他老家在澧水河附近一个叫茅岩河的地方。那里遥远偏僻,四处都是崇山峻岭,澧水河从峡谷中穿流而过,那里人迹罕至,风景秀丽,民风淳朴。他的老家还有个堂叔,一辈子打光棍,他为人善良和霭。崔德宝的父母亲在崔德宝四岁时,离开老家来长沙,曾把他寄养在堂叔身边将近两年,他堂叔视崔德宝如自己的生命,百般爱护宠溺。崔德宝快六岁时,被父亲接来长沙读书。从此,堂叔一人,孤苦伶仃在老家生活,崔德宝的父母亲多次接他来长沙,他都不肯,说故士难离。崔德宝的父母亲没办法,只能三年五载接他来长沙小住,或回去看看他,给他些钱和物质,但他说什么也不肯要,说自己孤身一人,采药制药卖药能混口饭吃,要钱干什么。
崔德宝这个堂叔是个老药师兼乡间的老中医,除登山攀岩采摘草药,还自己种植了许多草药。他把晾晒好的草药三天两头,背着背篓去集市上卖,除买些生活必需品,其余的钱都攒起来,说是给德宝娶媳妇和补贴家用用。崔德宝娶媳妇,家里并未接受这个堂叔分毫的馈赠,德宝的父母亲让他把这点钱用来来好好生活,吃胖一点,崔德宝也三五年一次,跟父母亲回去看望他。这次带文湘河去避难,叔叔一定会高兴的,他有伴了,还是同道中人,文教授可以放心地在那里住下,只是生活清苦些。
听了崔德宝的叙说,夏丘山师傅和周忆花都非常高兴,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主意,他们怕耿直憨厚的文湘河不同意去避难,苦口婆心地劝慰他。夏丘山师傅说,只要形势稍许平静,可以安心教学搞科研,就接文湘河回湘雅。至于文湘河担心他走后,两派红卫兵来找周忆花的麻烦,夏师傅和崔德宝都说,只要他们在,就让那些人来吧,来了也不会给他们肆虐的机会。周忆花也让文湘河放心,她现在也非当初刚来长沙时胆小怕事,被陈志江那样的坏人欺侮了,还吓得手脚无措。这些年,文湘河去瑶岗仙,她也历练了不少,经历过那么多的难处,也积累了一些对付坏人的生活经验,何况徳德弟弟他们家,也住进了统子楼厕所隔壁,并且离她家只隔了三户人家,喊一声,德德弟弟不就来了。
文湘河认为,他们考虑得蛮周全蛮细致,而且也十分有道理。加之这半年来,红卫兵造反派,无休止地批斗折磨,他实在也精疲力竭,难已支撑下去了,于是他也就点头同意了大家对他安排的决定。他也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全了性命就保全了一切,不是还有东山再起的说辞吗,找处地方避开这早已变味的所谓触及灵魂的文化大革命,静待春风再起的时日吧。
第二天半下午,崔德宝带着文湘河,沿澧水河九道湾,走了约二十几里弯弯山路,终于到了崔德宝的老家,茅岩河镇。崔德宝叔叔家离茅岩河小镇还有五里山路,崔德宝和文湘河二人在镇上稍事歇息,打过尖后,就又走了五里更偏远曲折的山路,终于在暮色苍茫,雾涌群山的傍晚,俩人来到了崔德宝的堂叔家。堂叔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堂叔抱住崔德宝就哽咽起来,他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把崔德宝看了个够,才收住哽咽。堂叔笑着对文湘河说:“见笑了,这位先生,宝崽就是我的命,又是三年不见了,我脔心都想烂了,这回好了。宝崽你怎么长得这么高大啰,叔叔现在只齐你的腰高了,越老越缩了。”
崔德宝笑着抱过他堂叔说:“亮叔,你返老还童了呀,我抱起你,就像过去你抱起我一样。”说着他弯腰低头,在堂叔满是皱纹的黑瘦脸堂上啵啵亲了两口。
他堂叔笑着挣脱下来说:“越大越冒得名堂了,回去亲你媳妇去,亮叔老了,有什么好亲的。这位先生又见笑了,嘿嘿嘿……”崔德宝这才把文湘河的情况向他堂叔,详细而动情地介绍了一番。
堂叔含着眼泪,听完介绍,对文湘河说:“文教授,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在我这里住下。莫说住一年半载,就是十年八年,也没有哪个山毛野鬼,敢找到我这里来,就算找到这里,你也莫怕,我带他进山转转,冒得过十天半月,他也莫想出山,不饿死也冻死他。哈哈哈!”
崔德宝的堂叔,崔学亮,约摸五六十岁光景,矮小精瘦,满脸熏黑,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对闪亮的大眼,深邃的眼窝,浓黑的剑眉,鼻子不大,鼻梁高挺,嘴宽唇厚,站在你面前,他总是少言寡语,但笑容亲切,连皱纹沟都透着和霭和善良,叫人有种既安全又温暖的感觉。他一生下来,沒满月,母亲就过世了。是他父亲一口米汤,一口米汤,嘴对嘴喂大的。到他五岁时,一天父亲上山采药,被一条巨毒的竹叶青小蛇咬了一口,他父亲还没看清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或什么树枝草木划了一下,也没感觉有多痛,只是脚脖子上有个小印,浸出点血。他太大意了,随便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涂在印痕上。不曾想,到家后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眼前一黑,便一头栽倒在地。这小学亮吓得赶紧喊来崔德宝的爷爷,也是崔学亮的大伯,崔学亮的大伯一进屋就知大事不好,他采取一切措施救人,都无济于事了,崔学亮的父亲,挣扎了两下,两脚一登,便一命呜呼,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小学亮便跟着大伯一家生活,他和崔德宝的父亲一块长大,一块读书。后来,崔德宝的父亲考入长沙读书求学,他也就沒有继续读书了,而是回到家乡,挖药种药和伯父一家艰难度日。
崔学亮伯父伯母离世后,他孑然一生,孤独地生活在这深山老林。崔德宝的父母亲,多次接他去长沙,每每他住不了十天半个月,就嚷嚷要回家。崔德宝父母亲也拿他沒办法,只好也就三五年接他去长沙小住一段,或回老家陪伴他一段日子。崔德宝四岁时,父母亲在崔学亮一再恳求下,把德宝放在他身边将近两年。这两年是崔学亮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不是崔德宝要进小学读书,他是死活都不肯让德宝被父母亲接走的。崔德宝被父母亲接走后,崔学亮大病一场,差点死去。崔德宝的父亲,只好把他这个生性倔犟的堂弟,接到长沙医治,加之他又和视为自己生命的崔德宝生活了一段日子,这才枯木逢春,老树新芽活了下来。崔德宝送文湘河来堂叔崔学亮家,仅仅住了一晚,第二天,他就离开堂叔及文湘河回长沙去了。
崔德宝是第一教工食堂的采购,他只能是短暂地离开一下食堂,不然千把人的食堂缺了采购便真的只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饮啦。何况如今崔德宝也被夏丘山带上了道,人缘好交际又广,采购的门路被他拓得宽广,什么紧俏物质,也能想办法搞到手了。夏丘山,崔德宝,周德山,这两山两德,山有德,德靠山,在湘雅教工一食堂,被人称之为的铁三角,谁也撼不动,也不敢去撼。当然,别人撼不动也是有原因的,首先,三人的技术和本领都与日倶增,好生了得。夏师傅就不必说啦。崔德宝跟着夏丘山这些年,不光是学会了一些交际手段,他的人品、人缘都在潜移默化中积累提升,何况他秉承的是夏丘山师傅厚德载物的天性。当然这也与崔德宝的成长环境,父母的培养教益,以及夏丘山师傅的言传身教分不开。崔德宝生性本来就善良,澧水一带风俗中看重的善为人之本,上善若水,滋养出他的性格,柔和温润。他待人的准则,诚然是澧水人骨子里的善字为先。加上又得到了“小事上不计较,为人要吃得亏,放得让”夏师傅为人的这套真传,他崔德宝也就修炼了一颗以善为人的赤诚之心。舍得舍得,他分寸也拿捏得准,他的理念是以舍为先,才能有得。大多数情况下,他与同事从不去争什么,抢什么,而是能退则退,能让便让,吃了亏,哈哈一笑而过,多做少说。食堂采购,四方奔走,八方寻觅,既要物美,又要价廉。食材上做到了物美价廉,就能把伙食办得丰富多彩,这便是办好食堂的第一保障。崔德宝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价钱上掂,食材上量,积累了一手资源,结交了一手人脉,不到三十的年龄,已是经验丰富的老采购员了。
再说周德山,他也是生性善良淳朴之人,而且这点在两山两德三人中,他为之最。虽然他涉世不深,阅人也浅,但他宽厚待人也羸得了不少人脉。他有文化,头脑灵活,又沉稳冷静,三人要合计办些事,他往往想出来的办法,最实际又简单,实施效果也不太差。他和德宝哥哥打配合,采购收发,一进一出,条清理晰,无人钻空子,也实在寻不到空子可钻。拓宽进货的渠道,严把出货的渠道,这为食堂开源节流,贡献不小,光这一环节,就让一食堂办出质量有了扎实而雄厚的基础。一食堂的菜式丰富多彩,价格便宜适中,比起二食堂,同样一个菜,至少便宜百分之二十。这也是教职员工宁愿多跑路,也要来一食堂打饭的原因。二个山字叠一块,便是“出”字,那食堂的出字,便是售出的米面饭菜啰。夏师傅的手艺还是不用讲,那就讲周德山。这几年跟夏师傅学艺,日益精进。周德山好学,爱琢磨,同是一个菜,他在师傅传授的基础上,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加以改进创新,其菜名就极具舌尖的诱惑力,这在1964年的春节,周德山做的年夜饭上,我们已见识过了。明明一道辣椒小炒肉,他却美其名曰为“青白二蛇战法海”。别人只用青辣椒,他偏偏加上白辣椒或卜辣椒,这味道自然就推陈出新了,加上他又耐得性子,功夫细腻,烹制的各道功序精益求精,他的厨艺便与日俱进。
当然,三人中,他最年青,又帅气可人,夏师傅带他出去做接待宴也好,为朋友帮忙办红白喜事也好,他俊俏忙碌的身姿,笑靥如花的面容也为他不少得分。这样的师徒三人行,互相学习,互相影响,又共同拥有一个执着的信念,都是为了把食堂工作搞好。而且,师徒三人都秉承着“先树德,再练艺,善为师,德为范”的做人行事的风格,这样的铁三角,在教工第一食堂,坚如磐石,也就不足为奇了。
出乎周忆花所料,文湘河的突然消失,不知所踪,这件事并未被湘雅造反和保守的两派势力,穷追深究。他们追查一阵后,也就各自偃旗息鼓了。当年文化大革命运动,一些人员突然失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因为受不了运动的无休止批斗,或自觉前程渺茫,或要找上级甚至是去北京鸣冤叫屈,或躲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乐得偷清闲,不一而足。造反派也好,保守派被也罢,还有两派都不是的中间派,也被称为逍遥派的,其实他们谁都不知道,所谓的革命情势将会如何发展,也推断不出明天是东风强劲还是西风式微。你说你是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可是,你对立的那一派,就公然声称,你是资产阶级反动派,你能拿石头打天吗?夏丘山和周忆花,正是看准了这种纷繁复杂的乱象,才铤而走险,送走文湘河的。
文湘河抵达崔德宝的堂叔家,已十分疲惫。二十多里弯曲而又陡峭的山路,险峻难行。尽管他在瑶岗仙的崇山峻岭呆过,但相比那儿,这里的山峰绝壁,完全呈献出另一种崔嵬挺拔,险峻奇崛的漪丽风光。澧水是湖南的四大河流之一,在被称为“三湘四水”,风光秀丽的多情土地上,她像一颗璀璨耀眼的明珠,镶嵌在湘西北那片神秘古朴的密境之中。大自然的鬼斧神功,把这里的奇山峭壁,深谷沟壑,打造成了峥嵘突兀,幽深万丈,伏流暗湧,山呼水啸的绝世画廊。澧水是四水之中唯一一条远离尘世,深藏密林,依傍险峰的野性河流。千百年来奔流不息,劈山穿岩的狂涛巨浪,在峭壁山林中,开掘出了九曲十八湾,湾湾奇崛,湾湾狂野。跌宕喧嚣,气势磅礴的奔湧水浪,让人惊心动魄,叹为观止。茅岩河被称为“天下第一湾”。这里沟壑峡谷,弯曲突破九十度,水深更是突破了百十来米,河湾两岸奇峰突兀,峭壁连廊,山路曲折,古树苍苍。
文湘河第二天一大早,跟着崔德宝的堂叔崔学亮,送走崔德宝后,就在这莽莽苍苍的山林中,寻挖草药。文湘河在瑶岗仙的时候,就跟着当地的药农,在深山密林中,寻药采药。所以,他对草药的辨识程度,并不亚于崔学亮多少。崔学亮身材精瘦小巧,灵活得如同猿猴一样,他在这奇峰峭壁下的静谧山林中,几乎采了一辈子的草药。他一会儿在莽莽榛榛的灌木草丛中蹲伏,一会儿又攀上峭壁险岭,一会儿又倒挂山涧溪流。文湘河看着他时隐时现的瘦小身姿,腾挪跳跃,忽闪缥缈,内心涌上无比的敬佩之情。
崔学亮和文湘河俩人采药回到家,已是上午十点多。这儿的山水乡民们,由于物质匮乏,生活艰难。便形成了一天只吃两顿饭的生活习惯。文湘河洗手搬柴,帮崔学亮打下手做饭。崔学亮淘米切菜,手脚麻利。一会儿的功夫,饭菜便上桌了,粗糙的米粒中拌着玉米红薯干,吃起来甜香有嚼头。桌上摆放三碗菜,一碗豆豉干辣椒蒸熏山猫肉。这山猫是山里常见的一种野猫,专吃山里的山鸡小鸟,干涸或半干涸的山塘溪涧的死鱼烂虾,因而肉质细嫩爽滑。当地百姓总把山猫肉烟熏火腊,多放干辣椒和山茶油烹蒸,吃起来,腊味浓郁,咸香劲道,舌尖受到刺激,筋脉也顺之酣畅。一碗干辣椒蒸火焙鱼,这些小鱼小虾全都是游弋在溪涧沟渠活水里的鱼虾类,捞起晾晒半干时,置铁锅小火烘焙,烘焙时洒少许山茶油,闻起来一股焦黄浓郁的山茶油夹杂的柴火清香。吃起来香酥焦脆,骨枯刺融,辣香满口。另一个便是萝卜菜和米汤芋头。这个菜是整个湖南三湘四水百姓餐桌上的常客,青翠混沌,白亮稠浓,稀里哗啦,一碗下肚,饱嗝连天,寒暑皆消。文湘河吃得满头大汗,嘴巴辣得通红,一个劲喊道:“好吃,好吃,怎么这么好吃呀,老崔哥,太好吃了啵!”
崔学亮笑眯眯地对文湘河说:“好吃,你就多吃两碗饭,包你十天半月就会增膘长胖。”可是,他自己吃了一辈子这样的饭菜,却精瘦如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