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玉收回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残酷画面,她此刻有种触目惊心,悲愤交加,难以平静的心绪,她想起那个救了张希庭,却被张希庭一梭子子弹打死的真正英雄郭大魁,她敬佩不已,伤心不止。她憎恨人面兽心的魔鬼张希庭,这个有着毒蝎心肠,瞒天过海用卑劣手段骗取了二级战斗英雄的假英雄。她想要尽快找湘雅高层领导,不!找省卫生厅,不!找省公安厅,把张希庭枪杀战友郭大魁的事实揭穿,让这个枪杀战友并踏着战友尸体,摇身一变的二级战斗英雄,这个靠投机钻营而升任的名不副实的团级干部原形毕露。她义愤不已,痛恨不止。她想明天,明天一大早就去省公安厅,唉,她突然想起,明天一大早要去北京国家医药总局开会,她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火车票。会期有三天,这么长,三天?真不凑巧,但她转念又想,只要铁证在手中,不怕他张希庭抵赖。三天后,她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就直奔省公安厅,去揭穿张希庭这个……哦,不行。那只小木箱的钥匙还没找到,小木箱里肯定有那个冤死的真正英雄,郭大魁的画象和他的一两件遗物。小木箱里的东西是张希庭枪杀战友的重要证据,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手,有了证据就不怕他张希庭到时不认罪,首先就是要拿到这些证据。对,就这么办,先拿到证据再说,张翠玉在心里盘算。怎么想办法才能打开那只小木箱呢,我还要看看张希庭这条披着人皮的豺狼,还有什么秘密藏在小木箱里,我要连同张希庭的狼子野心一起交给省公安厅。张希庭的狼子野心如何交?哦,是揭穿,唉,我怎么被张希庭这个恶魔气昏头了呢。总之我要看到对张希庭庄严的审判,虽然这庄严的审判,跚跚迟到了二十年,但它却会是最为公平和最正义的,这是以人民名义,历史重新赋予的对张希庭的审判呀……想着想着,张翠玉便鼾声轻起,睏入梦中。
自从那天晚餐,打骂妻子马氏的情形,被女儿抓了个现形,张希庭就在他本就恶念丛生的罪恶脑海,蓄谋着一个更阴险毒辣的计谋。“量小非君子,无毒不大夫。”他考虑,这一次他女儿张翠玉肯定不会像前几次一样,原谅他,宽宥他。与其被这个小王八犊子长期这么制约,被马氏这个又丑又老的娘们这有名无实的婚姻梱绑,那我张希庭还不如奋力一搏,来他个鱼死网破。说不定我张希庭反而会云开雾散,迎来我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张希庭在女儿张翠玉一番警告和最后通牒的愤怒声中,他开始思索,开始计谋,他没有也不会再有所谓的假意反省,他有的是一种他肉欲澎涨后急切想清除阻碍的恶念。特别是清明节晚上自己酒后对战友郭大魁的那些絮叨,他感觉好似乎躲在门后的马氏全都听进了心里,总有一天我张希庭又揍了她,她肯定会全部告诉翠翠的。而一旦翠翠知道了我张希庭枪杀战友郭大魁的事,那还不得翻天啦,张希庭一想到这里,脊背立刻冒出了冷汗,他三分后怕的心理交织着他心头难平的恶念,进一步在推搡着他去计划和实施更残忍的阴谋。
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让马氏早一天去见阎王,若马氏能早一点能去阎罗殿注册报到,我张希庭就能够早一天得到彻底解脱。张希庭想着以他现在的政治条件和自身条件,完全可以再次名正言顺抱得美人归,度过他后半生几十年的风流光景。俗话说,人不风流亦为贫,所谓的饮食男女,这不是他张希庭一直在追求的最惬意的人生吗?长痛不如短痛,壮士断腕,挺而走险,欲除障碍,就要速战速决!他越想越兴奋,恨不得立刻实现自己的阴谋诡计才好。
于是,他打开五斗柜的最上边那隔抽斗,把用红绸缎包裹的那支中国最新研制生产的67式微声手枪拿了出来,他打开红绸缎,把擦拭得油光锃亮的手枪拿在手中。这是半年前,文化大革命所谓向纵深发展时,文攻武斗甚嚣尘上那会儿,汪小眼那一派亲自给他配备的。那段时日,岳麓山下,枪声不断,造反派和保守派两派势力,常有伙拼。以汪小眼为首的“湘雅高司”,说是为了自卫,也给张希庭配发了这支性能优越,体积小、重量轻,具有整体式消声器和发射专用的微声手枪弹的便携式手枪。汪小眼对张希庭说,这款手枪的射击精准度和易保养的优点非常适合他这个革委会副主任,实际上湘雅的第一把手。他接过枪,斜着眼望着汪小眼,心里老大不高兴,娘的,这还用得着你告诉老子,老子用过的枪比你混小子吃过的盐还多。虽然老子十几年没摸过这玩意儿了,但从军事杂志上,早就了解这款手枪的基本性能了,你竟然还在老子面前卖弄,真是鲁班面前耍斧头,不认识你祖师爷啦。张希庭重新包裹好手枪,他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一番决断,不然张翠玉那小王八妞,从北京回来,就难找机会下手了。
今天,一大早张翠玉就去北京全国医药局开会去了,会期三天,礼拜天晚上可能回到家。临走时,她亲切地嘱咐她那个老实巴交的老妈,好好在家呆着,没事别出家门,外边很乱,别被造反派的枪给误伤了。不少造反派手中都有枪,又不太会用,容易开枪走火。上个月,她们副厅长的儿子,在学校玩枪走火,误伤了自己的女朋友,好在是子弹只打中了他女朋友的腿,现如今她女朋友的父母,还不断去卫生厅找那个副厅长闹事哩。说完,张翠玉狠狠盯了张希庭两眼,那愤怒的表情似乎在说,张希庭,你最好给我消停些,你再敢动俺妈一根指头,我从北京回家,就跟你算总账!
这天傍晚,下班回到家,张希庭满脸堆笑。他递过他脱下的外衣和公文包给马氏后说:“翠翠她妈,昨晚是我不好,办公室事一多,就心烦,把气撒你身上了。但话说回来,我不把气撒你身上,又撒谁身上呢?你我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亲人一样,我也只有拿你当出气筒了。昨天,咱闺女翠翠教训得对,今后我一定注意,再也不会动你一根指头了。吃饭吧!”那马氏头等一个软心肠,听张希庭这一说,心想是这么回事呀,丈夫外面受了气,回家朝老婆撒,这是把自己当亲人看待哩。不然,他外面的事从不对你讲,那才生分呢。她的气便消了一半,放好张希庭递过来的衣服和公文包,连忙端碗盛饭。饭间,张希庭破天荒地为马氏夹菜、盛汤,让马氏感动得热泪盈眶。
张希庭说:“翠翠她妈,今晚岳麓书院有一场盛大的批斗会,其中还要批斗湘雅的彭成武副院长。翠翠不在家,我带你去瞅瞅,见识见识,开开心?”
马氏回他:“我不去,批斗会有啥好看的,把好好的人打成那样,怪可怜的,瘆得慌。那次我去学院粮店买面粉,我就看见过批斗会上打人的场面。真作孽呀,好端端的人,把人家像咱家土改那会斗地主老财一样,不,比那还狠呢。翠翠他爸,你坐办公室,是没见过那样的场合。他们把那些人戴着高帽子,挂着纸牌子,站在高台上,用你腰上那样带铁扣的皮带抽,一皮带下去,就把人打得满头满脸是鲜血,吓死人啦。我那天从高台下过去,看见那被打得满头满脸是血的人,我只喊了一声‘妈呀!’,我就被一歪戴着一顶黄帽子,胳膊上别着红袖章的瘦个子青年喳呼着,推搡了出来。我不去看啦,翠她爸还是你单个去吧,我呆家里。”
听了马氏刚才一番话,张希庭心里浮上一丝冷笑,他在心底恨恨地骂着,真他妈头发长见让短,妇人之仁,今晚批斗彭成武他们,那可是各高校抽出来打人的狠角色,那场合还不吓死你呀。“去吧,去吧,难得我今天心情好,我现在是湘雅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了,比先前说话还管用。你不一直让我跟你老舅找个看大门的事吗,这事包我身上,明天我就去给你办,咋样?”张希庭满是笑意满是期待的望着马氏。
这最后一句终于打破了马氏的诫备之心。她娘家老舅,在她父亲过世后,几乎是她马家的长工和顶梁柱。马氏五岁上死了爹,若不是那个只比她大十岁不到的她老舅帮衬着,她和母亲、哥哥一家三口,就只能冻死饿死啦。当年她已经是24岁的老闺女啦,因家里穷一直没有嫁人,后来经人说合才给张希庭身命垂危的母亲冲喜而嫁给了张希庭。而且她嫁到张家冲喜,换到的几块光洋,也才让她哥哥讨上了媳妇,这一切都是老舅为他们张罗的。如今老舅六十多的人了,打了一辈子光棍,没娶上媳妇。前年,她母亲过世,女儿翠翠陪她回家奔丧,但又错过了她见母亲的最后一面的机会。她母亲临终托付她哥哥告诉马氏,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她老舅,要她跟张希庭说说,求求情帮老舅找个看门的轻松差事。这事马氏从东北奔丧回来立即就央告过张希庭,以后又跟张希庭说了无数次,每次都遭到张希庭一顿臭骂,马氏也就死了这份心,不再跟张希庭提起这事。今晚,这是咋地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狐疑再三,然后对张希庭说:“不行呵,翠翠走时一再交代,现在外边太乱了,说造反派手里有枪不会使,怕枪走火误伤人哩。还是你去吧,我给家呆着好。”
这张希庭哈哈哈大笑几声,对马氏说:“我一军人出身,难不成还怕这些?你把心放肚子里好啦,跟我出去,绝对安全。”
这马氏见丈夫把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推却,何况张希庭答应,明天就跟老舅去办看大门的事呢。马氏心想,这回不是她的翠翠,昨晚把张希庭给震住了,张希庭不至于会转变得这么快的。既是这样,她不如就汤下面,给张希庭一个台阶下,于是,她点点头答应了。那张希庭又关切地嘱咐她穿上长大衣,十月底了,外面凉了,何况岳麓山呢,山风老厉害了。张希庭回到自己的房间,也穿上长大衣,夫妻二人就悄悄地出门,慢慢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今晚岳麓书院,人山人海,探照灯把书院门口的广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书院大门两边挂着两幅巨幅对联,上联是“金猴奋起千钧棒棒打封资修”下联是“玉宇澄清万里埃埃换新世界”横联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会场搭起的高台上拉起的红底白字的横幅写着:“长沙高等院校造反司令部联合批判大会!”高台上站着一溜戴着高帽子,挂着马粪纸糊的胸牌被要批判的所谓资产阶级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间牒特务等人。上面写有与批斗文湘河一样口号的字样,只是落款xxx前加上了各院校的名称。如湘雅彭成武副院长的帽子、牌子上就写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叛徒彭成武!湖南湘雅医学院革命造反司令部!”会场上,口号震天响,一浪高过一浪。与会群众个个神情激愤,斗志昂扬。高音嗽叭反复播放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歌曲。
马氏被张希庭牵扯着看了一会,对张希庭颤抖着哭腔说:“翠翠她爸,我不看了,怪瘆人的,我害怕,咱回吧,回家去哦。”
张希庭说:“再看一会,马上轮着批斗彭成武了,痛打落水狗呀,那才叫过瘾呢!”
“你看吧,我到人群外面透透气,这里面太闷了,我受不了。”马氏对张希庭说,其实马氏早看到探照灯照彻下的批判台前站着的彭成武了,只是她怕张希庭看到她难过的神情又咒骂恐吓她。
“好好好,我的姑奶奶,不看了,不看了。我带你去岳麓山山顶看看长沙的夜景吧,那才壮观哩,他妈贼啦好看!”说着张希庭拖着马氏挤出了人群。
“翠翠她爸,我啥也不看啦,啥夜景的都不看了,我心里堵得慌,我想回家去。”马氏被张希庭拖着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她平素从不出远门,仅仅跟女儿逛过两回五一路的商店。除此就是家门口的菜场、粮店。岳麓山她是第一次来,就让她看到了这场令人恐怖的批斗会,那令人惊怵的场面。她看到了她似乎见过的那个十分和气的湘雅彭成武院长,带着几尺高纸糊的高帽子和一块很长的纸糊的纸牌子被绳梱索绑,雪白的探照灯把彭院长带有伤痕的脸照得惨白惨白,好不凄惨的样子。马氏看了一眼,就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马氏见过彭成武院长,那是在学院的粮店里。那回翠翠周末休假回家,陪她去粮店买面粉。面粉买好了,翠翠去柜台拿粮本去了,马氏正欲将面粉提起来背在身上,但她一下没能提起那半袋面粉。这时一个身材魁梧高大,满脸慈祥和气的中年男子帮她提起面粉,并和霭地询问她家人来了沒有,能不能背动这半袋面粉,要不要帮她把这半袋面粉送回家。正当这时,女儿翠翠拿了粮本回来,她亲切地对那慈祥和气的男人叫了声:彭叔叔好,并问他,您也来买米面?还热情地向妈妈介绍,那个慈祥和气的男人是爸爸的同事彭副院长。仅仅一面,马氏就对彭院长留下了极深刻的好印象,回家的路上她还激动地对女儿翠翠说,这彭院长怎么这么和气,怎么一点也没架子呢。翠翠立刻就对马氏回答道,妈,你是见惯了爸爸那张盛气凛人,凶神恶煞的脸。任何一个领导都不是张希庭那样的德行。所以马氏一看到台上站着戴高帽子和挂着纸牌子被绳梱索绑的彭副院长,她就难过和害怕,哪里还对张希庭兴致勃勃带她来看的批斗会有丝毫的兴趣呢。
被马氏这一闹腾,张希庭凶恶的本性便有点耐不住了,“你这熊鸡巴老娘们,咋这么无趣呢,批斗会,你害怕。这看夜景也不看,真他妈欠……”“揍”字说到嘴边,张希庭又强咽了下去。马氏被张希庭这一吼,立马也不敢吭声了,她从不敢忤逆张希庭。
停了几秒,马氏嗫嚅着说:“那好吧,走吧,你前面带路。”说着,张希庭领着马氏就朝黑呦呦的山顶爬去。聪明的读者朋友看清楚了,张希庭领着马氏,登岳麓山顶的路径,与当年陈志江背着被他掐死的李君辉所爬的路径,是一样的。
张希庭拽着马氏万般艰辛地登上岳麓山山顶,两人气喘喘嘘嘘,腿脚发软,大衣都脱了,还是汗水淋漓。张希庭招呼马氏在一块稍平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歇歇气。张希庭殷情地把马氏手中的大衣给马氏披在身上并对马氏说:“穿上吧,山顶的夜风太凉了,当心着凉!”
张希庭和马氏都又重新穿上大衣。张希庭扯着马氏指向岳麓山下的层层灯火和江对岸长沙城的辉煌夜景对马氏殷情地说:“翠翠她妈,你看,山下和河那边夜景多漂亮,你还不来,多好看!”
马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她心里感叹,长沙的夜景,实在是美!岳麓山下高校林立处,一片片高低错落的灯火在岳麓山各处闪耀,一排排,一线线,一簇簇,一丛丛,就像是银河在这里划分出区域一样,半边江水都映着密集的灯火,璀璨光明,飘浮闪烁。江的那一边却是,两道绿色的巨型探照灯光,在城市上空交替闪耀,照彻夜空。万家灯火汇成的灯海里密密匝匝的灯光就像灯海中的焰火,一束束,一串串,争相照耀,不让你我。街道如同一条火龙,曲折盘旋,闪耀向前,整个城市都被灯火渲染成一幅五颜六色的巨幕,绚烂而华贵,绽放出诗意的光辉。
马氏站在山顶,望着湘江两岸的灯火,心底里开始有了些融融的暖意。她开始感觉,这张希庭还是念及夫妻之情的,心底里渐渐升腾起一丝丝希望。她多么希望,从今往后,张希庭能对她多一点关切,看不看夜景都无所谓,只要不动辙就发脾气,摔碟子打碗,甚至动手打人。马氏也不奢望张希庭能对她温柔体贴,只要不每天回到家板起面孔,冷若冰霜。更不指望他还能负起丈夫的责任,把他当作女人,只要他正眼看人,不无视她的存在,把她当成空气一样。
这边张希庭也在思虑犹疑,是长痛还是短痛?是选择今后的逍遥人生,食尽春色抱得大把的美人归?还是提心吊胆,四处偷腥,东窗事发后身败名裂?他下意识地把手探进大衣的里层口袋去摸那支临来时藏的枪,噫呀,我的手枪呢?他明明从家里出发时,小心翼翼的把那支67式微声手枪放进了大衣里层的口袋呀,他吓出了一声冷汗。他站在山顶心烦意乱,要不是拽着这臭娘们登山爬山,费了老劲,何至于这么不小心。他想应该是刚才把搂着的大衣,重新穿上时,那支枪滑落到草丛中了,他弯下腰来悉悉索索地在刚才穿衣的草地上摸寻着。山顶无灯,又是月黑天高,摸了半天也没摸着。
“翠翠她爸,你找什么?”马氏轻声问他。即使马氏是轻声細语的问,张希庭做贼心虚,他也心惊肉跳,他对马氏怒吼道:“还不是因为你个臭娘们,你说你怕外面乱,我把上个月,汪小眼他们造反派发给我的手枪带上,放大衣口袋里,以防身备用,现在手枪不知掉哪儿啦。”
“别着急,翠翠她爸我帮你找找。”马氏蹲下来,在刚穿衣服地方的草丛中,摸摸索索,找了起来。她想刚才穿大衣时,手枪滑落下来,应该不会掉得太远,就应该在这片草丛或这片附近的草丛中。
“在这儿呢,是这把手枪吗?”马氏很兴奋地把找到的手枪交到张希庭手中,她想张希庭这下可以不用着急啦。张希庭接过枪,怨气未消,他咬牙切齿,恨恨地趁马氏转身朝她刚坐的地方走去时,对着马氏的背部,扣动枪栓,黑暗中一颗子弹,好像正打中了马氏的背部。那马氏只听见微弱“噗”的一声,她立刻感觉背部钻心一痛,她猜这是不是她刚从草丛中检到的那支手枪,交到丈夫手中,丈夫不小心枪走火呢?她担心枪还会不会打中了丈夫他自己,她便忍着背部剧烈的疼痛,反手去寻摸她的丈夫。她还未转过身来,又是微弱“噗”的一声,她便应声倒下,倒在她刚刚替丈夫张希庭检到手枪的草丛中。
张希庭手心、脊背都冒出了冷汗,他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擦手,就坐在中枪的马氏身边的草地上。他对着倒在草丛中的马氏恨恨地说:“翠翠她娘,你也别怪我张希庭心狠手辣,我寻摸着,你不死在我手里,我就会死在你和翠翠那该死的王八妮子手中。我也不瞒你啦,让你死个明白吧。今年清明我半夜祭祀郭大魁时,我说的话,我知道你全都偷听到啦。我知道那晚我喝多啦,将我枪杀郭大魁的经过唠叨过没完,忏悔过没完。我尿急去厕所时,我看到了你躲在你房门背后的一双脚。你以为我发现了你,你吓得身子发抖,连房门都在颤动。但我沒有立刻戳穿你,我知道你现在还沒告诉翠翠,要不然早就东窗事发了。但我知道早晚你会告诉给翠翠那王八犊子的,一旦翠翠知道了,我张希庭的天就塌了。与其到时我完蛋,不如先让你完蛋。你嫁给我也算是你倒八辈子邪霉,我娶了你,我也他妈白活了一世。我虽拈花惹草,但却提心吊胆,因为有你,我从不敢光明正大。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为我一家的付出,今夜你也算解脱了,我今后会为你超度的,就像我这二十年来,年年为了郭大魁虔心超度一样,你就安心去阴曹地府报到去吧。
张希庭对着倒地马氏的尸体一阵唠叨,此刻他被一阵劲厉的山风吹来,他似乎感觉眼前突然站着浑身咕嘟冒着血水的郭大魁。他想起郭大魁救他的那一幕场景与刚刚发生的一幕,何其相似啊。郭大魁迎着炮弹推开他,怕他被炮弹击中;马氏反手去摸寻他,怕他被不小心走火的枪打中。他们似乎都没有虑及自己的性命竟然会瞬间就丧失在自己的战友、自己的丈夫那无情的枪口下,他们反而虑及的是,要他们性命的那个人的生命安危。这是多么尖锐的对人性善恶的讽刺呀!一个是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一个是动荡的和平年代。他想,那次一梭子子弹要了郭大魁的命,是在无人会去知晓的阵地。阵地上炮火纷飞,死伤无数,谁又能去虑及和分辨出郭大魁是被敌人炮火枪弹击中的呢,还是被自己一方炮火枪弹击中而伤亡的呢?更何况阵地上的人都牺牲了,他张希庭自己也在逃离阵地时挂了彩。今晚,枪杀妻子马氏的这一场景,短短的一瞬间,是在山风劲厉,无人登临的岳麓山顶;是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提出“彻底砸烂公、检、法”、“文攻武卫”的武斗之中发生的,这也会无人虑及的。等会我把马氏的尸体拽走,扔下悬崖,便人不知鬼不觉了。这阵子在“文攻武卫”的幌子下,造反派与保守派的武斗混乱中,死了多少人,死了些什么人,是造反派,是保守派,还是无辜的群众?这些纷繁的乱象,是没有人去关心,更没人去追查的,何况“公、检、法”都被砸烂了,瘫痪了。嘿嘿,两声冷笑,张希庭遂用包枪布擦了擦枪膛,同时地极小心地将那把微声小手枪包好放进大衣内里的口袋中。
张希庭进而又想,如果三天后,张翠玉回家问起她母亲去哪儿了,怎么回答呢?张希庭又苦苦思索了一阵子,嘿,我这个猪脑壳,忘记了吗?就对翠翠那个王八犊子说,是你妈回老家去接她老舅啦。老舅不是要来看大门吗,我费老劲啦,好不容易在湘雅附二医院,给他找到了一个看停尸房的轻松活儿。嘿嘿嘿,张希庭高兴起来,他觉得世上谁人有他聪明睿智呢?他两次枪杀别人,一个是自己的好战友、好兄弟,一个是自己虽极不待见,却是几十年名义上的妻子,一生为他张家做牛做马,伺候张家三代老小胆小怕事的女人。不同的是,那次枪杀战友,他还犹豫了一下,才给了已被炮弹截去一截右腿而昏死过去的郭大魁来了那么一梭子子弹。这次枪杀自己的妻子,他在马氏从草丛中寻摸到的手枪递给他手中时,就下了狠心,趁马氏转身的那一刻,他竟丝毫也不犹豫,就扣动板机给了那老娘们一颗子弹,接着又在马氏反身去寻摸他时,再恨恨地给了她一枪。这两次他都可以极轻松的瞒天过海,骗过众人。枪杀了有恩于自己的人,不但沒有受到良心遣责,反而还心安理得,平步青云。枪杀了自己的妻子,消除了自己今后定会出现的灭顶之灾。这就是我张希庭的过人之处,谁让上天也这般眷顾我,命运也这般厚待我呢,张希庭狠毒的心绪交杂着得意的神情冲击着他罪恶的胸膛。
张希庭拽着马氏还有几分余温的身体,就往岳麓山的悬崖边拖。突然间张希庭竟然还想起了前些年陈志江奸杀李君辉的案件来,当时陈志江好像就是在这处悬崖扔下李君辉的尸体的。事后,因是他张希庭多次立挺陈志江,并把陈志江推上临床医学办公室副主任的,他还因自己用人不当在湘雅高层作了检讨。今天是自己在这里要将枪杀的妻子扔下悬崖了,会不会也东窗事发呢?张希庭内心又涌上一阵巨大的恐惧,但他恶狠狠给自己壮胆似地告诫自己,别恐吓自己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最乱的时刻,打死人抛尸的事太寻常了。张希庭壮了壮胆,他好不容易把马氏拖到了悬崖边,眼看他就要把马氏的尸体推下悬崖的时候,突然天上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一声沉闷的雷声快速炸响,哗啦啦的大雨便从天而降。张希庭纳闷,这都十月底了,那来的雷声?他吓得打了个激灵,慌忙把妻子马氏连推带踢,踹下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