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一场雨不仅没能荡涤难忍的炎热,而且半夜起了一层厚厚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试验基地的人们在闷热中赶制了整整一百支草-t2型火箭。一大早就扛抬着发射设备来到了土火箭发射场。许华在试制房细仔地检查了昨晚赶制的土火箭后,也来到了发射点,若有所思地静坐在一石块上,呆呆地望着云层密布的天空。
陆娴婷悄声地走了过来调侃说:“大指挥,想什么呢?”许华突然有一种要她即刻离开基地的愿望,这个愿望来的很莫名、很唐突:“不是通知妳回台么。怎么又来了?”“我不想走。你还要呆多久?”“现在台里人手少,旱涝转折一瞬间,要提防‘老天’突然变脸。再说……这里条件差,又有危险,还是早些走吧。司机小于还等着呢。”“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我真不放心。……。”陆娴婷边说边向公路走去。
待陆娴娴婷走后,许华继续思考起来。第一件想的是‘如何正确评价人工降雨?’昨晚在写‘报导’时他就给自已出了这个题。‘报导’中在充分肯定了土火箭的催化作用和爆炸引发的碰撞作用后,加了一段‘外因是条件,內因是根本。云层中若无降雨条件,再多的炮弹或土火箭,就是在云层中撒滿催化剂,也无雨可落’。这段话他是在反复思考后才落笔的。对于任何事物的评价必須客观、公正。事物的发展规律告知人们:‘没有绝对,只有相对’。正确的认识和判断才能推动事物的发展。高炮或火箭的‘炮响雨落’、‘箭飞雨降’效应只是一种客观表象,雨云的存在和发展才是本质;第二件想的是安全。昨日陈卫金冒然点火,险些酿成大祸,直到现在他仍心有余悸。今天一早会同卜、马、丁对存在的安全隐患问题逐一进行了检查,尤其对火源作了严格管制。想到这里许华侧脸望了望陈卫金,陈正在咀嚼着一只煮熟的鸽子,显得倒十分安静。许华有些自责‘也许对他的批评过火了?’,但为了基地的安全,过点‘火’也是必要的。
云层正在加厚,虽然是上午十一时左右,天昏暗得如同傍晚。从经验上判断,天气形势似乎已经发生了转折,雨层云(一种持续强降水的云层)已经形成,偏西方的云层还闪烁着一道道白光,底部下垂着墨黑的雨幡,正迅速地向东移来。
作为一个现场指挥,看不到天气图,信息又十分闭塞,许华开始犹豫了。是把昨晚赶制的百支火箭运抵现场继续加紧准备?还是撤?
正在犯难时,传来了东坡上卜民定的喊声:“许华!邱局长来了,他命令收兵!三个发射点已收拾完了,你们要过大河套,要小心了!”
老局亲自长来了,肯定有情况。许华命两名民工速把五个发射架运上小船,先回驻地。又和陈卫金两人整理现场后,上了另一小船。
乌云已经压顶,辐射状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呜,实有些森人。拇指大的雨滴砸落在大地上发出一片‘噼噼啪啪’声,暴雨垂落牵引的‘雨前风’袭向江面。许华强健的双臂全力地划动着双桨,小船迎着滾滾波涛寸寸艰难地向前挪动。他看了看划着单桨的陈卫金那既顫料又笨拙的姿势关照着说:“你站稳了。一靠岸边抓住锚链赶快跳下船!你不识水性,跌进这波涛汹涌的大江里,你的小命就完了。”
就在小船离岸仅一步之遥,陈卫金抓起锚链跳上岸时,一阵狂风击来,小船后退了二三尺。一闪念,一个罪恶的计划在陈卫金那阴暗的心里油然而生。只见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抓着锚链的右手順势用力向后一挥,锚链牵带着小船乘着风势被甩出一丈多远,许华虽拼力用双桨支撑,无奈力不从心,小船的船头仍改变了方向,侧横进排浪之间。一排巨浪袭来,小船被推上三四尺高的浪尖,又跌翻在浪谷里,许华被卷入江中。
掉进巨浪滾滾的江中,许华意识到,一场生死命运考验开始了。清醒的意识告诫自己,只有拼博,与这狂风暴雨殊死博斗,也许还有一丝生机。出于自救的本能,他屏住呼吸,迅速脱去了笨重的长筒雨靴和雨衣,浮至浪谷之间换了口气,又潜入水中,睁大双眼,搜寻着浮游物。小船已被巨浪击裂,两根桨和一块木板在近处随浪上下飘浮,许华奋力游了过去,紧紧地拢在胸前,借助着木板木桨的浮力和谙蕴的水性,随波逐浪、一沉一浮漂向下游。
陈卫金像一只死狗一样卧伏在雨泥中,一双贼眼始终窺伺着小船沉翻,许华落水,雨具沉浮,人船无综的一幕。他在泥泞中站立了起来,心中吐出一口恶气:“许华啊许华!你也有今天!”
带着一身泥水回到驻地,陈假惺惺地恸哭起来:“许华……许华……出……出事了!”
邱杰、卜民定同声急问:“许华他怎么啦?”
“小船翻了。他被风浪卷走了。”边说边挤出了几滴眼泪。
老局长一听急得几乎旧病复发,喊了声:“卜民定、马松还有你陈卫金,带上所有人沿着江岸给我去救!去找!”他看看情绪十分反常的陈卫金:“许华要有三常两短,我先拿你是问!”众人赶到江边,只见层层浪涛中早就没了许华的身影。
许华在风浪中已頑强地渡过了一个多小时,四肢已感到麻木,脑袋也有些浑浑沉沉,尤其那被修补过的脑门胀痛欲裂,思维和意识似乎也在渐渐地消失。每当昏昏欲睡时,强烈的求生欲望逼迫自己守住这意识的底线,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昏迷就等于死亡。
原本想吞噬一切的暴风骤雨已小了许多,他微微睁开糢糢糊糊的双眼透过浪花和雨幕看了看四周。这一看使他原来已经松弛的神精又陡然紧张起来,下游约五百多米处,高大雄伟的舟山大埧埧体呈现在眼前,一旦吸入其中,人生也就终结了。他推开了拥在胸前的木桨和木板,以惊人的毅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挥动双臂向左岸边游去。
风浪仍在肆虐江面,层层叠叠尺把高的排浪推搡着他那已全无抗御能力的躯体,继续向埧体漂去。突地,双眼一黑,失去了最后一点意识,他昏迷了过去。
就在距埧身仅三十多米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魚船自上游飞快地划了过来,船上一老一少手、杆并用,费力地把已昏死的许华捞上了船。……
时近黄昏,许华苏醒了过来。睁开又肿又涩的眼睛,一位老者慈祥的面容映入了还十分浑浊的眼帘。他微抬起酸疼的上身轻声问:“这不是草山旅社的刘大爷么?”“别动别动!
孩子,这么大的风浪,你怎么会落进江里了呢?要是吸附在坝外拦魚网上,你可完了。”“这里是你老的……?”“对对,这是我的家。”刘大爷指指身边的女孩:“这是我的孫女,叫小芹。是她把你捞上来的。”许华望着这个十分朴实、健壮的农村姑娘,下意识地摸摸光净的身子,泛白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刘大爷看出了许华的羞涩对小芹说:“看看妳奶奶把衣服烤干没?去拿来叫他穿上。”
刘大爷告诉他,家里承包的两亩水田,因大旱插不上秧,又缺劳力,向草山旅社请了二十天假回来忙一阵。许华也向刘大爷敍述了落水的经过,他并看出了陈卫金的奸诈,只说自己的不慎。在他善良的心中,还十分惦记着陈摔的那一跤一定伤的不轻。
穿好被火燎烤的暖融融衣衫,又喝完小芹端来的两碗苞米粥,许华的精神和体力似乎完全恢复了。他走进堂屋,见刘家二老坐在矮椅上正低声嘀咕着什么,走上前欲行拜跪之礼,以谢救命之恩。刘大爷阻止了:“现在,不兴这个……不兴这个。家住江边,打魚为生,救助落水之人是应该的,应该的。唉……现在的干部,像你这样的实在太少了。”
天虽已黑定,可许华心急如焚。心想,基地的人一定在焦急地寻找自已。尤其是,在解放迷芒的战场上,头部负有重伤的老局长邱杰,过渡劳累或极度紧张都可能引发他手足痉挛的毛病……,还有这‘落水’之事,千万莫让陆娴婷知道,不然,她定会痛不欲生,哭的死去活来。想到这里许华再也按耐不住焦虑之情,对刘家二老说:“我体力已恢复,想现在就回基地……”刘大爷一听急了:“不行不行!你还没完全好,再说天黑定了还下着雨。息一夜,明日我送你回去。”
天空黑沉沉的,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个不停,风不紧不慢地戏弄着江面,岸边的山岩凹谷,山坵沟洼里,潺潺流淌着掺泥的雨水。许华决意要把自已还活着的消息尽早告诉为他担忧的人们,借了鱼家独有的一件蓑衣一顶斗笠一盏风灯,再三谢了刘家二老和小芹,踏着泥泞向试验基地蹒蹒跚跚地走去。
从大坝上游,沿着江边小路绕着曲曲弯弯的河套行走十来里,再翻过一座二三十米高的小山坵,下到凹谷,就是基地。这条路近来已步行过多次,那是在白日晴天。而今天在这漆黑一团的雨夜中,许华竟然无法辨清那是河套那是路。蓑衣在随风舞动,斗笠在雨里顫料,风灯在夜幕中摇晃,他就如一个‘幽灵’在曲折的河套前后漂忽、游移。夜风无情地撕裂着他那单薄的衣衫,冷雨有意地噬咬着他那虚弱身躯。摔倒爬起,又摔倒又爬起,一颗急于见到‘亲人’溶于群体的心,鼓舞着他深一脚浅一脚,顽强地行走在这凸凹不平泥糊糊的山路间。风声、雨声、波涛拍岸声、远处狼嚎声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心。归心如箭啊!他加快了向前的脚步。
正当他那无力的腿要迈上山坵时,身后宽阔的汉水河上亮起数道手电光束,隐隐约约听到机器发出的马达声和“许华!……许华!……”的呼叫声。他一阵惊喜,转过身来用力睁大虚弱的双眼,向江面望去。矇胧中见一只快艇在江心游戈着四处搜索。他高举起风灯,一边晃动一边有气无力地喊道:“我……在这里!……在这里!”
在水上公安巡逻快艇上,哭得已昏厥过去的陆娴婷,似在睡梦中听到了许华的应声,一丝亲人生回的希望支撑着她,在邱杰和卜民定的搀扶下走到船头。她看到了!在右侧一个小河套傍,一点火星泛着微微红光,忽明忽暗地在夜空中盘旋。那是人生之星,那是幸褔之星!
陆娴婷跳了起来,指着光点乱叫着:“灯……光……在那……在那!快……快!”
小快艇加足了马力向星星之火驶去。就在快到岸边时,火点熄灭了,船上的人齐声呼唤起来:“许华!……是你吗?!……坚持,要坚持!”
小艇还未完全停稳,陆娴婷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淌着齐腰深的水,亮起手电,艰难地爬上了岸。在小河套的末端,一个人影卧伏在套岸的斜坡上,滿身泥污,斗苙复盖着上身,一只脚还浸在河中,风灯跌落江中,随浪浮动。她定神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急促地奔了过去,高声喊着:“在这里!许……华在这里!”几束手电光一齐亮了过来。
陆娴婷小心地揭去了盖在许华身上的斗苙,只见他滿脸都是血水,脑门中央的一块疤瘌已经裂开,向外渗着殷红的血。她急忙撕下一角內衣,胡乱地缠在他的脑袋上。双手把许华紧紧地搂在怀里,哭泣着不停呼喊着:“许华许……华你醒醒……醒……醒!”卜民定模了模许华的胸口:“快!快把他抬上船。”两名公安战士小心地背起了许华,在众人呵护下上了快艇。
因焦急引发了四肢痉挛的邱杰,得知许华无性命之忧,病情也明显好转了些。看了看仍处在昏迷状态的许华,当即决定:“送草县人民医院!”快艇发出‘隆隆’的响声,向舟山大坝方向驶去。
许华醒来已是深更半夜,又见医院病房,日光灯照得白色一片。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头痛他想起来了,是在回基地路途上,旧伤复发昏死在雨泥中。可是谁救了自己?又是谁把自己送迸了医院?他略抬起头看了看,见到了弓卧在另一头的陆娴婷。他寻思着:“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叫她回台里去了么?这下坏了!这个视他为命的人,一定成了个‘泪人儿’。”
他缓缓地伸出右手,想替她扯一扯已露出脊背的衣衫,不料一触碰到她,陆娴婷就似一只惊弓之鸟,呼地一声就爬了起来。这一夜她已惊炸了好几次了,每一次都期盼着许华早些醒来。这一次是真醒了,她喜极而泣,竟扑在许华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了,妳看我不是好好的。”许华心痛地用双手捧着她那已消瘦了许多的脸,抚摸着她那红肿得似葡萄的双眼,强作笑容说:“看,美人儿变成丑小鸭了。”
“还笑?你真要死了,我就随你而去。”
“我不是叫妳回台了吗?”
“咋天我根本没走,在草县气象站心神总是不宁。总感到要出什么事。再说风雨也太大了。刚吃过午饭,就知道了你出事的消息。是邱局长派丁老师回县报信的,丁还向市公安局任副局长转达了邱局长请他们协助找你的请求。草县公安局派了水上巡逻艇,在江面上已搜索了好几个时辰了。……”
“什么!还惊动了市、县公安局。这下可热闹了,任方东一定会说‘许华这小子,事就是多!’”
许华示意叫她扶他坐起来,又要了口水喝,缓缓地、轻描淡写地向她讲逑了自已落水被救、模黑赶路,想念亲人、挣扎求生的经过。特别提到刘大爷一家说:“痊癒了,我们一起去登门感谢。”
“都去了鬼门关了,还这么坦然。我看陈卫金是故意要害你!”
“不会吧?他摔的也不轻,没伤到吧?老局长怎么样?”
“邱局长急的旧病复发,见你还活着已经好多了。那个陈卫金已被看管了起来……”
“为啥?”
“都认为他有故意杀人的嫌疑!在船上已初步审问过,他一口咬定,是大风浪掀翻了船。”
“也许是吧……。”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晨曦透过厚厚的云层,无力地泛着灰暗,许华双目透过挂满雨珠的窗户,见到医院院庭里几棵柑桔树已开始挂果,被雨水洗净的叶和果,绿油油水灵灵的。
一只喜雀本想迎着灰白色晨曦‘雀雀’地叫几声,无奈翅膀和羽毛都被湿润,只是一下一下地撅着尾羽,把‘雀雀’声噎在尖尖的嘴里。
许华也很无奈。对于这次事故他不愿往坏处想,不愿因为一些‘是是非非’的事把一个可争取、可教育的同龄人推向绝路,断送其前程。他决定了,就是日后组织上、公安上要彻查此事,也咬定狂风暴雨是罪魁禍首。
陆娴婷又像那次在市医院病房中侍候他一样,打好洗潄水,买来了早餐,一口一口用小勺喂着许华。但心和情却截然不同。如果说前一次心存无奈、希冀和怨恨,那么这一次是情系着爱,爱系着痛,痛又系着牵肠挂肚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