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子夜,南下的列车到达郑平,一场雷阵雨已解去了车箱內的闷热。从京城同车一路南来的这队京城小将们,在大小‘头头’率領下争先恐后地下了车。那个似总头头的快嘴姑娘十分礼貌地与许华道别,还说了声:“后会有期,说不定我们那一天会串连到迷芒去的,希望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
郑平是一省会城,又地处南北交通枢纽,大串连使这本来就拥挤杂乱的车站更加无章无序。进站口大铁门刚一打开车,上车的人们推搡着、倾轧着、漫骂着甚至拳足相加着蜂拥而入。身体轻盈的红卫兵小将粉粉翻越车窗,相互拉扯着钻进了车箱。
去了一队又来了一群,车箱里才清晰了一会的空气又混浊了,汗味、煙味、霉味外加北方人久食葱、蒜、韭、薤(野蒜)、芫荽(香菜)的‘五辛’味填滿了空间。许母年迈体弱又从不食蒜,一阵恶心‘哇哇’地吐了起来。许华急忙伸着双手,接了滿滿一捧呕吐物,小心异异地挤过人群,泼入洗嗽池中。陆娴婷轻捶着许母后背,擦去了她还挂在嘴角上的唾液。白小燕也从包中取出一瓶水递给了许母。才上了车挤在对铺上的红卫兵,也为这‘一家人’的深情和孝心而感动,扶着许母安躺在让出的铺位上。
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小燕心情很沉痛,尤其是刚才许华、陆娴婷如此孝顺许母的一幕更令她心酸。她悔恨自己‘有眼无珠’,本来尽孝眼前的慈祥老人应该是她,而她却丢棄了,换来的却是一生的痛。一股亲情涌起,她起身挪动有些艰难的身子,坐在许母身旁,轻轻按摩着许母的胸口,哽咽着说:“让我再喊妳一声妈吧。妈!”说着就伏在许母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孩子,别哭。妳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千万要珍惜身子。”许母摸摸她那日显隆起的肚子:“……这个小生命……咋办?”
“我不……想要了。”
“可孩子无辜。”
“我……”白小燕哭得更厉害了。
“朱老师不是说可以送妳去海城青艺学习么?妳就住在妈的家,做妈的女儿!”
“妈……妈!”
“这小生命么,妳回去跟妳爹娘好好商量商量。”许母又叹声说:“妈的身边真想有个小囡。”
许华和陆娴婷听了她俩的对话,也十分伤感。陆娴婷搂着白小燕说:“小燕妺妺,听妈的话,孩子无罪,生下来我们一起扶养。孩子叫他(她)……姓许!”
对人生已近绝望的白小燕,从许母和陆娴婷的话语中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许华,从他的眼神中也似乎得到了允诺,她微微点点头,也似乎默认了。
到达迷芒已是清晨,列车內外的人们又是一阵燥动。等候在站台上的卜民定和司机小于见许华一家在几个小青年搀扶着下了车,忙迎了过去,接过行李。卜盯着许华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呵呵!原样的许华又回来了。许伯母妳也辛苦了。车等在门口,走吧。”
许华看见了站在一侧的白清,牵着白小燕的手走了过去,父女见面似乎全无往日的亲情。白小燕愧疚地喊了声:“爸,我……”话未了,已成泪人。
白清低吼了一声:“我……没妳这个女儿!”
听到喊叫,许母走了过去:“你是小燕的爹?……先别生气,小燕可是我的干女儿,有话回去再说,过两天我会来看她的。”转身喊来了司机,叫小于先送他父女俩回家。
早上七时是来往车辆的空隙档,该到的到了,该走的走了,站台上空空的,几个车站员工打掃着滿地的垃圾。许华用行李摆好一个能靠背的座位,安置母亲坐了,就向卜问起局里的情况。
卜说:“一言难尽,都乱了套了。来了几个‘革命者’说气象局是迷芒市‘文道’中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笵。”
“‘文道?’--新名词,从未听说过,简直是胡扯!也许还有什么‘武道’吧?”
“你算说对了。这些‘革命者’说市公检法是‘武道’中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表。任方东局长也被批斗了。”
“邱杰局长呢?”
“被他们气病了,住进了医院。”
“这些‘革命者’是谁?”
“从省城立江大学下来了几个什么总部的头头,串连了市职高、农校的红卫兵,拉起了‘迷芒市红卫兵总部’,派出了二个支部,分别进驻了市公安局和气象局。来局里的支部領头者,双姓欧阳。……”正说着小于送罢白家父女,喊着上车。
“到局里……你一切都明白了。”卜民定欲言又止,给许华留下了一串疑惑。
回到阔别了一个多月的气象局,一进大门,几幅完全对立的大标语十分醒目。右侧的一幅上书‘热烈欢迎学术带头人许华大难不死康复归来!”;左侧的一幅上写着‘打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许华!’。面对这幅标语,真让许华哭笑不得。他嗤之一笑:“呵呵,我成了学术权威了,还是反动的。”侧脸逗笑着问陆娴婷:“我像吗?”陆娴婷卟哧一笑:“我看你到像拉车上坡的牛!”
正在上班的人们一拥而出,奔向许华白和陆娴婷,一个个兴高采烈、兴喜万分。一阵戏笑引出了预报室內一个人,这个人倒真使许华和陆娴婷吃了一惊,心中十分疑惑:“陈卫金怎么放了出来?”细一捉摸,许华、陆娴婷心中一切都明白了。
陈卫金裂着嘴,似笑非笑得意地向许华伸出了手:“许……华,两次大难不死,后福一定不菲。唷!脸也变了,更帅了,认不得了。”
陆娴婷听了陈卫金带着仇恨的讥讽,气不打一处来,想回敬他,可心一急竟然想不出恰当的词儿。灵机一动说了一句英语:“One good return deserves another You still look out for themselves now!”(‘善恶有报。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许华听了大笑起来:“说的好!真说的好!”还補了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正巧,那个什么支部的‘領导’欧阳走了进来。不懂外语傻了眼的陈卫金似获救星,献着媚指指许华:“欧阳領导,他就是反动学术权威许华!”
欧阳年约二十五、六岁,细挑长条个,长长的马脸上挂着两只倒三角眼,一副重圈近视眼镜,架在塌陷的鼻樑上,两片薄薄的嘴唇足有五、六公分寬,一对招风耳似向外展开的卵形枯树叶。
欧阳走到面前,细细地端详起来,高度近视的眼睛几乎贴到许华脸面上。随着一股浓烈的口臭味,吐出一句话:“你是许副……华?回来了。好,我想跟你谈谈。请到我的办公室。”
“对不起,有点累。改天请到我的办公室。”许华语言中明显地带着鄙视。
欧阳、陈卫金在老姚、魏小玲、秦学文众人不屑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走了。
陆娴婷打扫整理好寑室,打来一盆热水,母女俩洗漱了。许母忧心忡忡地问:“婷儿,这里的气氛也不太好……”“妈,没事,就那么两个跳樑小丑,别介意。”“妈操心的是你们俩的婚事。我看尽快办了。候副市长不是说等华儿回来就办么?”
许华也洗漱完毕,来到陆娴婷房內。母亲的忧虑使他十分为难,现在的‘革命’形势就如‘山雨欲来风滿楼’,这个婚还怎么结?他安慰母亲说:“妈,妳放心,我与娴婷的婚事迟早要办,待我见到了候副市长和邱杰后再说。”
“可我出来已久,海城老家还有荣儿也不知怎样了。”
“娴婷,妳陪母亲休息一会,吃过午饭,我到市政府去。”
市政府大院已无往日的谧静,进进出出的人们匆匆忙忙。红卫兵点燃的‘革命’之火已燎热了大院的旮旮旯旯,铺天盖地的大红标语使原本由红砖房组成的二层院楼变成一片红色海洋。一张张白色的大、小字报像衣服上的大小补丁东一块西一片,茅头直指‘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又指名道姓直指市委书记王浩。
许华来到政府楼前,细细地看了几张大字报,大都虚多实少,鸡毛蒜皮。其中一张说‘王浩书记专制,不招才纳贤,不集思广益,是个土霸王……’,还有一张更可笑说‘王浩就餐不吃中灶(为局级以上干部开设的一个专用食堂)是哗众取宠,笼络人心。实际上在普通食堂吃得比中灶还多,是多吃多沾’。许华心想‘这就是红卫兵发动群众所谓的揭发么?’。
正想往下看,楼道里有人争吵起来。寻声而去,是一群红卫兵吵吵嚷嚷把市府办马主任(祕书已提主任)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学生强烈要求市政府召开干群大会,由他们原文传达《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和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马主任借故推托:“主持工作的候副市长下乡了,我无权拍版。”许华挤入人群劝说:“同学们,我刚从京城回来。你们所说的‘一张大字报’我在京大的一份‘战报’上也看到了。作为一个群众组织,想怎么写怎么说都可以,大呜大放么。但要一级政府去传达群众组织的小道消息,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是人民日报的社论!”一个红卫兵喊道。
“那是指学校內的所谓‘牛鬼蛇神’。你们不是已经揪斗了么?已经把那些你们认为的所谓‘资产阶级专家、学者’打到在地,还踏上了一只脚么?为啥还要把这种争斗扩大到社会上?……”许华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同学们,我奉劝诸位,老师们含辛茹苦,笔粉白灰染白了他们的鬓发,把知识传授给你们,教你们如何做人,你们却知恩不报,反而要打倒他们,剥夺他们教书育人的权力!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父母’,你们是把父母都忘记了!”
一席肺腑之言博得了围观人群的喝彩,可红卫兵总部那些头头们傻了眼。突然那个进驻气象局的欧阳骂了起来:“放屁!放毒!他就是气象系统中的反动学术权威,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他,把他揪出来!”
许华一笑说:“好的,你认识我?那么我们回去再理论!”
“不行,就地斗!”在一阵口号声中几个红卫兵冲上去就要架许华的‘飞机’。(一种揪斗方式,按下被斗者的头,架起双臂,形如飞机)围观人群中走出一人,大吼一声:“我看谁敢!”原来是尹一农。他正在参加全市农业会议,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刘兴旺。
刘兴旺高挽起衣袖,伸出双手,诙诣地说:“小子们!你们看清了,老子手上这么多茧子,知道是怎么长的?是打日本小鬼子、打老蒋打出来的,叫枪茧!是不是要试试这茧子硬不硬。”
在二个铁塔般大汉面前,在众目睽睽憤怒的眼神中,总部的头们蔫了,怏怏地退出了场。为壮面子嘴里还咕哝着:“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马主住请许华、尹一农、刘兴旺进了办公室,问了许华去北京治疗情况后,正要说起政府大院自进驻了红卫兵总部后发生的一些事。王浩书记走了进来,拍拍许华的肩膀,赞叹地说:“好一张利嘴,讲得那些‘革命者’无话可说。痊瘉了?”
许华伸伸胳膊动动腿:“全好了。”
“现在给你四个任务。一,任命你为气象局代理局长兼台长、党组书记。组织部随后行文。你给我把好革命和建设两个关。这革命么,就是坚持坚定的政治方向;坚持党的領导;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不为‘左’风‘右’雨所动摇。在当前大政治环境中,在原则性问题上一定要严防死守。那些人不是说气象局是‘文道’中‘走资’的典范么?我要你把气象局建成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典范!
“二,当前社会动荡,阶级斗争形势复杂,一定要做好安保工作,看好自家的家门。公检法受到冲击,暂时无法进行刑侦和审判,一些没判刑未立案的不法分子大都放了。其中有你局的陈卫金。我要求公检法立即恢复工作,对案情重大、证据确凿的嫌疑犯一定要抓。现在放出来的人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为防止他们再次作案,各单位都要设立安保科,重要单位调派公安武警。我和任局长商定,调草县公安局刑侦队副队长陈坚兼任气象局安保科长,参加党组。你要支持陈坚的工作,同时注意自身安全。
“三,今年夏粮減产不多,气象局功不可没。秋粮长势很喜人,要想今明两年有个好收成,就要打好‘秋管、秋收、秋种’这一仗。现在的农业生产还是靠天吃饭。各部门尤其是农林水系统要各司其职,绝不允许玩忽职守!有科学技术內涵的单位要加强科硏工作,科技也是生产力么。许华,你那个柑桔冻害的預防預测硏究课题怎么样了?再困难也要坚持。迷芒市多灾多难,要齐心协力把建设搞上去,我们的目标是要让数百万贫苦的农民过上好日子!”
王浩看到许华等人都在认真地记笔记,就对马主任说:“好,刚才讲的三点是市委讨论后的决定,你修辞整理成文后,交给主持工作的候副市长审阅。发一个內部通报,各县市公社、各直属局办都要认真贯彻执行。”
吸了一口煙,缓和一下气氛,笑着又说:“这第四条么……许华,你打个报告来,市委批准你们结婚!”走到日历旁,翻了一下:“就定在下周六,那是个好日子,哈哈!”
许华还在思考王浩前三条的指示,压根儿没听清有关他婚姻问题的第四条:“打什么报告?谁结婚?……”
马主任笑了:“郎才女貌的许华和陆娴婷!”
“不!不,政治形势这么复杂,个人的事还是往后放一放吧。”
王浩敲敲日历:“有什么复杂的?生活还要继续,生命还要繁衍。就这么定了,下周六我叫候副市长去主持,叫邱杰证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