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日暮,琉璃瓦铺就的屋顶落满夕阳的余晖,在屋瓦的折射下,天色与宫城,遥相呼应,都笼上了一层让人压抑的血色。
皇宫的日暮,是最让人伤感的。
被权贵随意玩弄又抛弃的宫女,见到残色夕阳下,深宫里花柳衰败,不由触景伤情,哀怜命运,生出幻灭之感。往常的日暮,都会有一两名宫女投河自尽,结束短暂又悲惨的一生。
深宫如猛兽,一两名宫女的死去,根本填不满它的血盆大口。自然,皇宫里多多少少几人,也引不起上位者多大的注意。
南宫轩一袭黄袍,手抚栏杆,遥望一片红霞的天空,又见到宫殿起伏,像蝼蚁一般的宫女太监来来去去,眼瞳深邃,看不出喜怒。
对于整座皇城而言,顾清颜离开,已经过去了许久。
深宫里会有明珠升起又落下,一个死去的人,不管曾经多么得宠,被多少人看好,又被多少人嫉恨,但随着她的死去,一切都会尘归尘,土归土,随风而逝,再也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人总是善忘的,尤其是在这座皇城里生活过的人,他们享用着世间最大的权利与富贵,挥手间天下风云变幻。
他们的东西,来得太容易,所以他们也太容易遗忘,或者说,他们的东西,来得太不容易,所以他们不会记得已经失去价值的东西。
南宫轩仰望皇城,高贵如君王,天下之主,也得被这皇城制约,遵守它的规矩。
生长于皇城,南宫轩从六七岁时,便已经开始懂得了皇宫血淋淋的生存法则。
在这座城池里,没有永恒的胜利者,大家最终都会一败涂地。
南宫轩亲眼见到,和父皇形影不离的一位臣子,被父皇亲眼下令处死。
那天天空下了雪,父皇穿着一身单薄的黄袍,在雪中站立了许久。
回寝宫躺下后,父皇便大病半月,落下了咳嗽的恶疾。
南宫轩在雪地里追逐雪花时,父皇挥手叫住他,父皇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着一些他不懂的话,“你看这雪,像不像苍白的冤。若有罪,我们皇族,是不是该被千刀万剐。”
“可是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先生今天告诉我们,君王的号令,永远是天下最正确的号令。”年幼的南宫轩用稚嫩的声音辩解道。
“轩儿,你记得,君王是永远是不会错的。你要永远记得,君王是对的。”父皇紧紧搂着南宫轩的身体,吐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了寒雾。
南宫轩与父皇在雪中,一直站着,鹅毛飘落的大雪落满他们的肩头,皇城中最尊贵的两个人,在天地苍茫中,就像两个雪人一样,直至老太监颤颤巍巍地跑过来,“陛下,他死了。”
父皇的身体一顿,松开了南宫轩的身体,开始踩着厚重的雪,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临了,父皇说:“轩儿,朕为你换位老师吧。”
“哦,听父皇的。”南宫轩乖巧地说道。
从那以后,南宫轩就再也没见过这位教了他一年经书的师傅。现在,南宫轩当然明白,帝皇权术,只能由皇帝口口相传,哪容旁人半分染指。
老师的谆谆教导,因幼儿的一句无心之言,变成了祸乱家族的雷霆之灾。
突然想起幼年往事,南宫轩内心,不由深深叹息,同时暗自沉吟,“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想起这些陈年往事了。”
曾有位盛名满天下的才子说过,皇宫就是一座腐朽的坟墓。
当时,有人上奏,欲要造就一场腥风血雨的文字狱。南宫轩惜才,批复了流放二字。
这一刻的皇宫,在南宫轩看来,真的就像是一座日暮中的坟墓。
这坟墓无比地庄严与威重,在它的面前,即使九五至尊的南宫轩,也不管有丝毫的逾矩。
南宫轩在等,等一个机会,让顾清颜重新活过来。
皇宫太容易遗忘,三年五年或许人们就不会再记得顾清颜这个人了,那时候,南宫轩再让顾清颜改头换面的出现,谁都不敢再又半分多言。
少女韶华最美好的三年五年,只能在寒冷的宫中不见天日地度过。南宫轩每每想到此事,心都抽搐一般地疼。
南宫轩的目光开始透出寒意,斜阳最后的余晖洒在他的黄袍上,像极了阴暗的血。这件事情,他早有一天会清算,他已把它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但不是现在,老师当年说得没错,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所以南宫轩现在也不能犯错。
皇宫的生活,自有它的一套体系,即使是南宫轩,他也无力改变。
南宫轩只能死死攥住栏杆,望见天空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陛下,寒烟宫德妃求见。”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见,说朕正在批阅奏章,无心见她。”南宫轩冷淡地说道。
“啧,奴才这就回了德妃。”小太监弓着腰,就要退去。
南宫轩喝退小太监后,又望天幕,见到月华升起,明晃晃的,让人心底发寒。
南宫轩叹息一声,又出声将小太监叫做,“慢着。”
“陛下?”小太监回头看着南宫轩,露出疑惑的神色。
“叫她进来吧,我在书房里等她。”说罢,南宫轩便拂袖离开了这里。
小太监诺了一声,也慌忙地跑了出去。
书房里,南宫轩正襟危坐,德妃缓缓而来。
看得出来,德妃是精心打扮过的,肌肤洁白,仪态优雅,颇有贵气。
“皇上,政务繁忙,当小心身体才是。”德妃柔婉地说道,一双眼瞳里,满是款款的深情。
“劳你费心了。”南宫轩仪态伟健,开口时,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贯的温文儒雅。
“唉。”德妃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也变得凄迷起来了。
南宫轩内心疑惑,不动声色地问道:“贵妃为何叹气,可说与朕听。”
“陛下,奴家是为你叹息呀。奴家心疼皇上,情难自已,倒是让皇上见笑了。”德妃弓身一拜,缓缓说道。
“此话何讲,朕有何叹息之处,值得贵妃如此。”南宫轩见到德妃如此情深义重,也不由有些微微感动。
“皇上,奴家知道,你和顾清颜妹妹,深情厚谊,这突然分开,皇上必然记挂,恐忧过重,伤及身体啊。”南宫轩被德妃说中心中伤心事,暗想德妃不愧当一贤字,果真贤淑。
南宫轩沉默之时,德妃又道:“奴家每日都埋怨自己,不能为皇上分忧,有时也是食饭不香。”
“倒是苦了你了。”南宫轩爱屋及乌,此刻思念顾清颜,对德妃的语气,也温和了起来。
“可惜我那妹妹,没有福气,不能长伴君王左右啊。”德妃捂着嘴叹息,南宫轩同样内心愁苦。
“不过,前几日,我倒是听闻,宫里有一宫女,形貌样态,与顾清颜妹妹十分相似。不知皇上可知其消息,也让奴家为皇上寻来,聊解相思之苦。”德妃说的动人,让南宫轩都几乎信以为真,被其感动。
南宫轩因德妃这一句,内心疑窦陡起,开始警觉起来,内心暗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怀疑清颜没有死。”
南宫轩久居高位,德妃的这点手段,自然瞒不过他。
虽然猜测德妃可能是担忧顾清颜,不过南宫轩依旧没有透出半点口风。
顾清颜的母子之事,南宫轩不允许出任何的差错。
当下,南宫轩冷冷道:“死都死了,你寻来又有何用。让朕睹物思人,痛上加痛吗?”
德妃听出南宫轩语气的冷淡,慌忙退下,哀怨地说道:“奴家不是这个意思,皇上错怪奴家了。奴家该死,让皇上伤心了。”
德妃语气哀怜,又真挚动人。
南宫轩也不忍真对她生气,摆摆手,说道:“朕有些累了,你下去吧。”
南宫轩说完后,便靠着椅背,微微眯起了眼睛,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
德妃见到此一幕,嘴唇张合,数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叹息一声,德妃柔婉地说道:“皇上保重身体,奴家退下了。”
德妃声音缠绵悱恻,倒是让人心有不忍。
南宫轩眼睛仍旧闭着,淡淡地说了个嗯字,便不再多说。
德妃数次望着南宫轩,见到南宫轩再无多说的意思,自己最后的几声动人之语,也并未把南宫轩感动,又是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地离开了书房。
德妃推开房门,又将门吱呀一声的关住。几乎在门关上的瞬间,南宫轩眼睛寒星一般地张开,墨色的眼瞳深不见底。
“怎会如此?”南宫轩内心沉吟着,烦躁已极。
德妃刚才的询问,在南宫轩看来,明显就是过来打探口风的。
德妃是敌是友,南宫轩尚且来不及思考。
但德妃的举动,却让南宫轩察觉到了危险。
顾清颜被他秘密藏匿宫中的消息,他自以为天衣无缝,但目前来看,一定有人走漏了消息。不然,德妃不会来得这么快,问的那么直白。
而且,南宫轩隐隐地感觉到,其他妃子,对顾清颜的死去,也抱有很深的疑惑。
宫里的妃子,对于顾清颜来说,就像是环伺的猛虎,由不得南宫轩不多留几个心眼。
南宫轩在书房里不停地踱步,暗自想象自己哪里可能出来纰漏。
德妃的询问,彻底打乱了南宫轩的内心。
今夜的御书房,显得那么冷寂。南宫轩又一次感觉到了皇宫里凄冷的风,凄冷的气氛,凄冷的人心。
在这座城池里,每个人慌乱地奔驰,为自己的生存拼搏。
这座城池是公平的,越努力的人,得到的东西越多。
就像德妃,小小知府的女儿,如今已是富贵逼人。
南宫轩眼瞳逼射出寒芒,杀意也从他的眼瞳里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顾清颜母子,他不允许任何人染指,任何人都无法伤害她们母子。
这一夜的皇宫很冷,南宫轩头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